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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仅有故事而已。

隐秘岁月的时序之一(上)

 

玛奇里·佐尔根第一次踏足东洋的土地之时,外国之人还无法光明正大地在这片土地上行走。他在夜里借助使魔躲过可能的监视,湿漉漉上岸时平白升起奥德修斯登上斯刻里亚海岸的错觉。

不过他的瑙西卡先来一步。

“您就是玛奇里先生罢?”询问着,一身消炭色和服的男人步出岸边松林,“请到这边来。”

他注意到男人摆脱不去的口音,但语法却正确如教科书。他拢开湿透的前发,打量着男人在月光下清癯的面容:“您就是……?”

男人微笑着。

“在下远坂永人。”

那一刻的印象如此鲜明,以至多年之后间桐脏砚试图追溯“远坂永人”这一名字相关的回忆时,他想起的不过是青色月光下男人苍白而端庄的微笑,甚至男人的真实样貌都被那一刻的印象冲蚀成了硫酸纸上的模糊图样。

于是间桐脏砚从来不认为远坂家的子孙和他们的先祖有什么相似之处。这从未让他产生困扰:追寻昔日不过是愚蠢的行为。从结果上来看,他活着而远坂永人死去了,这就是间桐的胜利。

 

也许玛奇里会不赞同这点,也许。

 

但间桐脏砚憎恶回忆。这不难理解,七十岁的老人都会记忆磨损,更何况生存了数百年的魔术师。他有一整间屋子用以存放过去:文件,手札,照片,信件,直到它们变黄褪色腐朽碎裂长出霉斑食于蠹虫空空留下一室油墨灰尘和死亡混合的味道。

于是间桐脏砚也就放弃了它。

——总归是无用之物。

 

 

玛奇里•佐尔根出自高加索的魔术世家。据传最初的家祖是能够听懂妖精言语的男人,于是他花言巧语欺骗那多疑的生物与他签下契约,从而获得常人难以匹敌的力量和金钱。这般传说的开头大多跟随着悲惨的结局做个警世结尾,但那位先祖竟好运到被某位大魔术师收为门徒以致得享天年。之后玛奇里在使魔召唤领域始终持有数一数二的地位,但经过六代传承到了玛奇里•佐尔根之时,世家已度过最初的辉煌转为衰微:尽管他仍旧跻身于一流魔术师之列,却再也无法育有可负担魔术的子女。

如果玛奇里不是那种程度的魔术师,他也许就会哀叹着接受这一现状。事实却恰好相反:他越是研究魔术,就越感觉到急迫、渴望和仅差一线的遗憾。

如果继续将他的魔术推演下去——大概就有可能到达根源吧。

玛奇里·佐尔根相信着这点。不断加深的确信,反馈的只是不断加深的绝望。

然而寿命是有限的。

就算魔术师能获得常人两倍乃至三倍的寿命,但那终归存在界限,这既是为何魔术师要有子女来继承刻印和研究。但玛奇里的努力却全盘落空:在自身的界限之内达到根源也好,抑或是获得后继者来延续努力也好——

就在那时,艾因兹贝伦朝向魔术师伸出了橄榄枝。

 

 

在间桐脏砚漫长的夜晚里偶尔会泛起昔日的梦境。那一刻雪停了下来,阳光托起金色的歌声,和玫瑰的香气一同朝向天国而去。如雪的裙裾在茵茵绿草上散开,少女半闭着眼,如雪白大理石雕就圣母。他几乎以为那并非活人。

但是她却转过身来看着他。

——你忘记了,玛奇里。

间桐脏砚睁开眼睛,回忆这一行为本身和醒来——重拾这腐败身体的感觉——奇妙地重合在一起,增长了暗暗燃烧的怒火。

我什么也没有忘记。

他想,一半恼怒的。但老魔术师自己也知道这是多不堪一击的谬论。

他在间桐邸的黑暗中移动着,一团腐肉的聚合,一群虫豸所构筑的虚像(实际也是如此)。昔年的阳光已经遥远得留不下关于温暖的联想。他试图在沉船残骸一般的记忆陈迹中打捞价值连城的言语碎片——那日曾经回荡在冬日唯一的玫瑰园中的声音。但它们总是再度沉入更深的海底,仅留下浮面的虚假梦境。

——你忘记了。

羽丝缇萨。

脏砚念一遍冬之圣女的名字:在那之前和之后他都未曾遇过如此接近魔法的魔术师,但是羽丝缇萨放弃以“个人”的身份去抵达它。她是艾因兹贝伦的一员,她追求根源的形态必然和艾因兹贝伦结成一体——这是她的悲哀,脏砚想着,吃力想起当年他曾经多么艳羡过对方的资质——甚至可以说他曾经爱过她。

但是她只注视着圣杯。

她将艾因兹贝伦的全部残余捏合起来形成了圣杯战争的系统,她告诉他应设计何种的召唤仪式,她说我们得有七名为根源疯狂的魔术师、七名怀抱悲愿应召而来的从者,一块灵地用以使圣杯降临,以及,最重要的,一名能管理这庞大灵力和整个系统的人。

玛奇里从未深思过最后一项条件。想明白的是远坂永人。

脏砚拄着拐杖慢慢游出他蜷缩其中的房间。昏暗的灯光仿佛被墨绿窗帘吸收而去,脚步声也淹没在沉厚的地毯之中。间桐大宅从建成之时起就显得阴森——即使他那时还不畏惧阳光,开始衰老的躯体也本能想要躲藏。

所以,脏砚一边朝楼下走去一边想着,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从这里逃离的间桐雁夜。他比鹤野聪明得多,第一次见到虫仓就本能理解了那其中黑暗的恐怖。听从本能逃离危险至少是动物都会做的事,那么——

推开了客厅的门,坐在沙发上的间桐雁夜毫不退缩地向他投来了包含着畏惧、厌恶和决然的视线。

“真是稀客。”脏砚在内心露出笑容,“你又是为什么回到这儿来了呢?”

 

 

收到来自远东的信是艾因兹贝伦和玛奇里都不曾料想的事态。即使他们都在焦虑于建造大圣杯的地点,却没有哪个会想起接近世界边缘的远东岛国。若非它确实还残留着辗转海路所染上的咸涩气味,玛奇里都要觉得那是个笑话——至少也是个狂言者。直到他揭开第二张信纸,看见宝石翁不容错认的印记。

于是这事便定下来了。荒僻之地的无名魔术师自然不可信任,宝石翁的弟子便截然不同。略一商议,玛奇里就跟在信件后面踏上远东之旅。

 

于是他便见到了远坂永人。

 

在一开始玛奇里只觉得那是个软弱无用的魔术师。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头发一丝不苟,衣衫永远浆洗正齐不见皱褶,行礼和微笑的时候同样节制礼貌,像这个闭关之国百年封闭酿成一道中规中矩陈酿,每个细节都无可挑剔。

只是他感到厌恶——一如讨厌这个在赤贫的村落、瘠瘦的农人、道边的饿殍、无休止的疾病和恶意的富饶土壤上养育出的任何可冠以精致、完美或优雅之形容的事物;即使玛奇里自己也是汲取这恶土的一员。远坂永人太过年轻——太过稚嫩,作为魔术师的资质也不过平庸而已。在这方面,甚至他那年轻的女儿都要比其父更具资质。他几乎是怀着恶意看着远坂永人以节制而不失骄傲的口吻介绍他所珍爱的女儿(可讽刺的是,他太过注意男人的态度而遗忘了被介绍的少女姓名),心知肚明时间、世代、劣化这些词汇都仍然离这个家系只有一代的男人太过遥远。远坂的骄傲不比一张纸更坚韧,他们的梦想不比一枝菟丝更强壮。

而这时,被父亲介绍的少女抬起头来望了玛奇里一眼。即使以玛奇里的眼光也要承认她是个美女:皮肤白皙,乌发如鸦羽整齐披在肩头,端庄如陈设偶人,唯一双眼眸是不知通向何处的深井,竟让年长的魔术师也下意识打个冷战。她的父亲兀自微笑,殷勤取了温好的陶瓶在他面前斟出清亮酒液,用带几分生涩的口音道出祝酒词:

“先生,请。”

他举起过小的杯,本不以为意,入口才知道这原是几蒸几酿的白酒,只不似伏特加般酷烈,而是缓缓从体内烧上一把的文火,悠长缓慢。三人推杯换盏饮至深处,整间屋子阴翳都涌上来,不是老家旧宅刺人骨髓的森寒,而是温凉里缠着漠然,说不清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竟是要被这庞大寂静吞没、压倒,直直挟裹向那早已预定又终将到来的重点。独独远坂女儿的脸白生生从阴翳中浮现出来,冷淡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像是要看穿远道而来客人年轻面孔下所藏的岁月。他不过微微一笑,半合眼睛让自己浸于异国他乡的暮色之中,自信将到来的对弈中自己手握胜机。

——那时他自然无法知道自己竟要如此深地和这阴翳晦暗交织一生。

 

晚宴结束后是远坂永人带他去客用别栋。他们一前一后沿青石板铺就小路穿过枯山水庭院,远坂木屐踏出泠泠声响。月色浸着男人肩头流泻下衣褶,肩胛骨撑起硬朗线条模糊在月影里,让他想起水底暗流摇动荇藻。

一瞬他竟生出碰触的冲动。

然亦只是一瞬。

 

 

间桐脏砚一直好奇自己的血脉里为何会养育出雁夜这样的男人。不是说间桐雁夜就和正常人一般无二——若这样说恐怕所有姓间桐的鬼魂都要从地下骇笑而起。但即使抛开雁夜对远坂时臣所抱持扭曲执念,脏砚仍是在雁夜盲目送死的愚蠢行为之中嗅出一丝让他反胃的善良气味。

这让间桐脏砚夜不能寐(不考虑他本以几近失去睡眠的事实)。他用虫子观察着青年奄奄一息的挣扎,等着可能出现的求饶——没有。他又觉得青年或许是对间桐樱怀有难言的欲念、于是特地安排他们在平日相处——依然什么也没有。虽然他不是不能明白雁夜那过分好心的诉求——但是,一个间桐?

他放任间桐雁夜徘徊在战场上,和他那不知身份的骑士一起。如果雁夜知道脏砚当时递给他的圣遗物究竟属于哪位英灵,也许会因为赋于其中的讽刺意味而将它丢出虫仓罢。可惜脏砚并没有更恰当的时间去告诉他——更好的做法或许是不要加上狂化的咒语,只是脏砚衡量之后认定正常的英灵无法给予雁夜足够的战力(或者,负担)。

到底是要让他取胜——还是落败呢。

要让他痛苦到底——还是踏在敌人的尸体上取得虚假的胜利呢。

要让他活下去——还是像沟鼠一样死在路边呢。

位于天平两侧的选项散发着同样甜美的诱惑。这对早已放弃此次圣杯战争的间桐脏砚而言就像是一道不在预料之中的开胃菜。这部分缓解了那问题徘徊不去而带来的焦虑。

比起终日沉浸于寂静的黑暗之中,也许这样来得更好。

在这种心情驱使下,脏砚甚至一度将雁夜从夜晚的河川边捡了回来。虽然暂时救助青年的下场也大约只是让远坂时臣烧个干净,但雁夜吞下樱的淫虫时那表情还是让他少有地咧开了嘴。

雁夜不知道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和恶鬼多么相似:一个真正的、属于间桐的表情。

 

然后间桐脏砚梦见了那个男人。

那是异常久远、因而只在梦境中残存的记忆:不知何时何地,他正站在年已垂暮、囿于病榻的老人身边。

不用医生的诊断也可看出男人已经处于生命的终末。他的皮肤松弛失去光泽,肉体如蝉蜕般失去质量和厚度。只有深陷的眼窝之中偶然的动摇,才能让人发觉灵魂还坚持着驻留在这个世界上。

真是难看——这必然到来的末路。

他静静地停留了片刻,想要转身离去,却被熟悉的、自始至终都带着摆脱不去的异国口音唤住:“来见我最后一面吗?”

“来见识你这个失败者的末路。就算送上了牺牲,最后还不是一样迎接这样的结束。”一旦开始回答的话,就情不自禁地变得尖刻,“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无数平庸的败者之一。”

然而男人只是发出了沙哑的笑声。

“那是——不可能的。”

“什么?”

“人类有其天命。我们选择的道路,和承载的理想,都必然局限在我们的时限之内。如果要人为地超越那一时限,就是将自己转化为非人之物。”

“——那就是成为魔术师的意义。”

混浊的黑色眼睛从终末的分界线上注视着对面的男人。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因为你所追逐的理想——是属于人之理想,而非‘魔术师’所能拥有之物。”

他几乎要笑起来。

“所以——你只是一贯正直地、像人类那样死去了吗。”

“你的理想,终有腐朽的一天。”仿佛没有听到对方的疑问,男人只是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到了那时,我没有办法再次警告你了——吾友。”

 

醒来的时候间桐脏砚试图找出男人的姓名。这比一开始预料的更困难,以致他不得不撑起拐杖去了堆满尘灰的图书室,散掉的纸页和二百多年的尘埃堆在脚面上:同样的污浊混沌的一堆。但他仍然在其中挖掘出那些以间桐之名出生和死去的人,直到在其中发现(不出意外地)一个原本隶属远坂的名字。他沿着这纸片继续翻找,留下来的记录少得可怜,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样迫使这可怜的女人落入自己手里,和间桐樱一样——某次妥协、谈判、利益交换的产物;大抵没多久就死了。然而她的血已经融入间桐,直到被间桐雁夜收集过滤,在间桐的基土上养出一份远坂式的正直。

这像个黑色幽默。

他吃吃笑着走向虫仓,满心期待雁夜听到这事实(先不论里面有几分捏造)的表情。但他并不知道战争已经又一次结束:大火在城市另一端熊熊燃烧,虫仓之中的青年沉浸于最后的梦境而浑然不觉虫子的啃噬。间桐脏砚已经忘记了寻找书籍的真正理由,梦境再一次消失了,那些尘土堆叠的卷宗下所压着的名字沉于死寂,沦于污浊,成了大宅终年黑暗的另一道隐晦不明的暗影。

忘记的事情终于是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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