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编纂组的一天
前一天的早晨,她接受了最后的毕业答辩。
系到了第一颗扣子的衬衫微妙地压迫着呼吸。她试图让自己集中在手边的资料上,可总是忍不住要去看着对面负责答辩的人。
陈述很顺利。她对资料的准备也有着十足的自信。
但是,在听到问题之前一切都不能确定。
“记住,你的课题是‘利用魔术鉴定以往的文献’。”导师无奈的神情短暂地掠过她的回忆,“所以无论如何,不要在题材的选择上面纠缠太长的时间。”
“那么,第一个问题。”
为首的老魔术师露出了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善意的笑容。
“请问你为什么要选择一位如此不重要的魔术师的信件作为课题的主要范本呢?”
九点差五分
他走上时钟塔出版社的楼梯。这老旧楼房的电梯一如既往地陷入“停摆”的状态,以至于偶尔的启动反而要让他想想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同样一如既往地,没有碰到任何熟人,他就走到了三层,推开那扇挂着“时钟塔·记写万象”铭牌的磨砂玻璃门,穿过安静无声的走廊,来到了尽头最为偏僻的办公室。
门没有锁。但是却不像往日那样喧闹。他怀着漠然的疑惑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在堆积成山的样书和校样之间,有个女人趴在那里,看上去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他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和坐在窗边抱着黑猫喝茶的老人打了个招呼:“早上好,主编。”
“哟。”眯起了眼睛,似乎这样才能认出自己手下的唯二编辑(更确切地说是“唯一”,另一个显然还在实习中)一般,老人安详地点了点头,“早上好。”
身后的女人发出了仿佛野兽咆哮的叹息。
……这样就很难装听不见了。他俯下身,却并没有如动作一般降低音量:“她出了什么问题?”
“唔——”
“……我不该问您的。”
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在“尸体”背后坐了下来,习惯性地按下电脑的开关。问题是,熟悉的嗡嗡声并没有响起。
……这么说的话,刚才上楼梯的时候也觉得比往常还要阴暗。
“是不是停电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按下台灯开关——果然,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悖逆了他的期待,完全没有亮起。
“啊,这么说,昨天好像贴了通知,说是今天出版社的线路位于检修范围之内所以放假一天。”
主编慢悠悠地说着。他怀中的黑猫应景地叫了一声。
他凝视着漆黑一片的电脑屏幕,索性推开转椅站了起来。
“我这就回去。”
啪的一声,他的衣角被什么握住了。
“尸体”从桌上重新爬了起来,两只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既然没事就听我说吧——”
主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立在一角的老旧时钟“当”地响了起来。
那一刻,他无奈地认识到,自己今天大概不可能享受多余的假期了。
九点四十五
由于停电的缘故,两人各自抱着一半的校样占领了窗台。被迫挪了位置的主编嘟囔了两声,但很快就进入了一贯的浅眠状态。
“……本来可以好好在家睡个懒觉的。”他不耐地说着,一目十行地对校样和胶片做着最后的确认,“看看现在。”
“停电也是我的错吗?”
“……你继续。”
她皱了下眉头,一边盖着胶片一边说着:“那个时候,我觉得脑子里好像有根弦崩断了一样——你明白的吧,就是,突然、‘啪嗒’一下,有什么东西断开的感觉——”
“抱歉太笼统了理解不了。”
“嗯这段跳过。然后我就跟那老头争辩起来了。”
“哈?我没听清楚请你重复一次。”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那副‘你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的表情。好,我承认,我当时是有那么一点激动,可是换了你你会怎么说?”
“你当初就不应该选择这个课题。”他将校样和胶片分别放好,“我要是你的导师一开始就不会让你通过。”
“你以为我开始做这个课题是因为谁?如果不是你特地找我过来鉴定那批未寄出信件,我也不会选择埃尔梅罗二世作为课题。”她翻了个白眼,对待手下胶片的动作却十分温柔。
他装作不在意地收回了视线。
“毕竟他终其一生也停留在‘四阶级’这样不起眼的位阶上——那位魔术师——那个老头——说得不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迅速改口之后,他接了下去,“说是‘不重要的魔术师’也没错啦。”
“你确定你在说‘天惠教授·大本钟之星·MasterV’?你知道他带出来的学生中有多少人取得了王冠吗?更别提圣杯战争——”
“那已经连‘神秘’都彻底消失了的战争吗?”
“我可真想揍你。”她放下了校样和胶片,一脸危险的仿佛下一刻就会把那些纸撕破的样子,“你跟那老头儿一个腔调。”
他抿紧了嘴,半天挤出半句不成样的解释:“那是因为这些话我听了太多遍。”
“……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
“不对。”她眼中的怒气迅速消退了,“这里面有问题。你得告诉我。”
“基于那条魔术原理我应该告诉你?”
“等价交换。我既然都跟你说烦恼的事情了你也可以不客气地告诉我啊。”
简直就是强制推销。
他知道“埃尔梅罗二世”的时间远远比别人都要长得多。对于童年就听着二世的故事长大的他而言,这个并不强大的魔术师是他最崇拜的家伙。
——但很快,他就学会将这样的念头藏在自己的心底不对别人说出。
——果然是无能之人才会喜欢的无能的魔术师——
这样的评价听到一次就足够了。
就算出身于贵族阶级的家庭,真正能够继承家名和刻印的也只有真正具有天赋的、被选出的“天才”。
魔术的世界就是这样的。甚至没有人会认为这是残酷的事情。
“对不起。”祖母总是会抱歉地微笑着、抚摸着他的头发,“如果你要成为魔术师,就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了。”
那没什么的。——毕竟,那个人也做到了嘛。
他想这样回答祖母,但最终喉咙被无形的硬块所哽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改变了姓氏进入时钟塔,他能够得到的,就只有一般学生的待遇。
没有什么特别擅长的魔术。回路的数量和质量都不行。属性不过是到处可见的火属性。唯一还称得上“优越”的,也只有在阅读和语言上超出常人的天赋罢了。
总而言之,和“那个人”相像到了讽刺的地步。
到最后,他也只是一介庸庸碌碌的平凡魔术师。在他开始认真考虑着封印魔术重新步入正常人的社会之时,时钟塔出版社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那是很好的事啊。”祖母知道了后高兴地说着。
也许不是最坏的选择吧——抱持着这样的心情进入了出版社。开始确实痛苦了一段,主编却是个比意想中还要好相处的人。
“你看,那些所谓的大魔术师们,写起信来也和小孩子一样嘛。”
总是抱着猫的老人笑眯眯地说着。
慢慢地开始觉着这样平静的生活也不坏的时候,他得到了一个选题。
那是关于《埃尔梅罗二世书信》第二版重制的选题。
十点三十
“你这个人可真没意思。告诉我又怎么样嘛。”她气鼓鼓地喝着咖啡。
本来停电之后咖啡机是没办法运作的,但是好在这位实习生的魔术特性就是人体发电。
“多谢款待。”少见地正直地感谢着,他靠在了料理台的旁边,慢慢啜饮着咖啡。
“……以后也不准叫我‘人体发电机’。”
“哪里哪里。这是你的魔术的长处嘛,我不会用来取笑的,发电机小姐。”
噼噼啪啪。
……真可怕。如果不是魔术师的话大概已经死了吧。他甩着发麻的手看着得意一笑的对方。
“你不能手下留情吗?”
“我已经充分地手下留情了。”她的表情是认真的。
两人重新恢复了沉默,只剩下咖啡的香气慢慢地漂浮在员工休息室中。气氛好像变得有点奇怪,他模糊地想着只剩下了最后步骤的稿子、和市场部的预先沟通会议(天知道他们这种做丛书的什么时候也要和市场部去沟通了)、下一个选题得去时钟塔图书馆翻多久的资料……最终他还是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来:“所以,你最后的答辩怎么样了?”
“需要二次答辩。导师说会是完全不同的答辩委员会,而且还安慰了我半天。”她怔怔地望着从杯子上飘起的温暖雾气,“不过,好在工作已经解决了——”
“不说突然在答辩的时候发飙这点,”他半开玩笑地说,“你绝对会变成一流的编辑。”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要学的东西还多呢——”
“都是慢慢来的。”
她没有说什么,而是慢慢喝下最后一口咖啡,走去洗杯子。
“……呐。”
她的声音混在水声里,断断续续地传来。
“你梦见过吗?就像‘无尽之海’那样的——”
这问题忽如其来,没头没脑。可是他甚至不用多想一秒就明白了这含混不清的问题。
“……梦想什么的,谁没有过呢?只是,太容易知道那不是真的了。”
她出生于和“魔术”没有半点关系的家庭,之所以会成为魔术师是因为本身具有奇妙的才能。“神秘会召唤神秘”——这么说着而出现在她面前的魔术师成为了她一开始的导师。即使这样,她也没想过会去时钟塔。
成为魔术师如果是个意外,那么去时钟塔留学就是个灾难。
就算时间已经前进到二十二世纪,也不代表这古旧到了接近腐朽的机构会有什么改变。一如既往的血统论。并非出身世家的学生基本只能得到冷遇。她想着索性算了回家去吧的时候(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忽然发现了名为“魔术史研究”的系别。
“这里是谁也不会管的自由区域。想做什么研究都可以。”
好脾气的导师恐怕没想到以后某天他会为了这个宣言而真心头疼。她的生活瞬间变得自由:除了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着基础课之外,就是跟着导师研究分辨昔年手稿的方式——那一小半是魔术,而一大半不是。
“真正好的鉴定者,手稿会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他。”导师说着,温柔卷起一份两百年前的卷轴,“有一天你也会听到的。”
她并不觉得自己是那种程度的手稿鉴定者。可是,在被某个学长拉去出版社写作实习读作剥削之后——她确实地看见了。
在手稿上留下来的梦境。
十二点十五
因为主编说要慰劳在停电的时候还来加班的两人,特地叫了披萨外卖。她把桌上的稿子们暂时放在了地上总算挪出了午饭的桌子。主编照例坐在窗边打盹:事实上谁也没见过他吃东西。
“……有时候我觉得主编是妖怪哎。”
她拿着一角披萨,小声评论着。
“在本人面前说这话真的好吗?”他面无表情。
她瞄了一眼睡觉的主编。黑猫在他膝盖上团成一小团儿,看上去像个软乎乎的毛线团。
“明天大概可以出样书了。”
他说,没特地限定宾语。现在手头最重要的就是《埃尔梅罗二世书信》,毕竟(基于其原作者庞大的粉丝团体和某种不可知的理由)这本书异常受到关注——他们基本是加班加点才完成。想到明天还要去和销售部的人讨论他就开始头疼。
她没回答,专心对付着眼前的披萨。
——或许是午餐时间还讨论工作有些无趣吧,他这么想着,却听到她低声问着:
“……喂,你觉得人们会不会失望?”
“失望?”他瞪着对方,“你知道新增的内容有多少吗?至少有半本书——不,快和之前的整本书一样了。”
“并不是篇幅的问题。”她闷闷地说一句,似乎失去了食欲,“如果只看到之前的版本……你会怎么想埃尔梅罗二世?”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一开始已经读过那些没有寄出的信。
“之前啊,我可能会觉得他是个足够风趣的老师,为学生着想,而且又足够坚持。那么糟糕的情况下——在圣杯解体战的时候——就算相当于面对整个儿协会也不曾后退。即使身为平民,也从来没有因为时钟塔森严的等级而屈服过。怎么说好呢……对我这种半道儿闯进这个世界的家伙来说,简直就是偶像和理想一样的存在。”
“会这么想吗?”
“完全会。”她有些激动起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大了,“如果只是那么看的话,埃尔梅罗二世和我们这样的人是一样的啊。他如果都能做到的话,我们肯定也可以——可是,他和我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呢?”他不由也严肃起来,“我不明白你所说的——”
“因为他遇到了那个人啊。因为他遇到了那个指示给他道路的人……那个承认他为其臣下的人。”
她说着,回避了英灵或从者这样的字眼,也不去叙说那个存在于历史上的真正名字——这是他们编辑书信集时的考虑:保留原样而不加任何注释。不。一旦说出了,就仿佛埃尔梅罗二世真的变得遥远起来——变得和她、和他们这样的凡人再也没有一点儿相似。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遇到——
“你是认真地这么想的吗?”他深深地望着她,似乎要钻过她眼中的迷茫刺探到她心底的真正想法,“你真的觉得他所完成的一切——都只是因为遇到了那个人这么简单吗?”
她注视着他。
这些日子里她已经读了太多遍埃尔梅罗二世的书信,以至于她都可以快要能够背下那些文字。那并非可称“漫长”的时间跨度——尤其对魔术师而言。但是她却总生起错觉——那是一段过于漫长的征途。
一直一直、追随着只存在于记忆之中的背影而展开的征途。
她慢慢放松了僵硬的肩膀。
“并不只是那样。”她微笑起来,“我们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
“所以读者也会理解的。”他低下头简短地说,“别做无用的担心。”
主编膝上的黑猫似乎察觉到了屋中声音的消失,抬起一只眼皮懒洋洋瞟了两人一眼,又重新团了回去。
后来她和导师说:想要以埃尔梅罗二世的书信鉴定作为论文题目。
其实就算过去了这么久,“天惠教授”也仍然是时钟塔内不朽的都市传说。天才的魔术师从来不缺——但以仅有四阶级的魔术师资格却拥有三十名以上王冠阶级学生的教授却几乎从来没有过。时钟塔的学生们到了今天也依然会对这位教授的各种轶事津津乐道,比如那快要和他本人同样有名的水银女仆,他出名的毒舌,以及和圣杯战争相关的种种传言……
问题是,无论学生们多么敬爱那位教授,他也无法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魔术师”。
导师似乎对她的要求感到苦恼。
“选择这个题目的话,答辩的时候会遇到困难……”
他嘀咕着,但又并不真正否定她的决定。
“如果这是你唯一想做的题目的话。”
她说是。
论文的写作混杂在出版社的实习中。她习惯了爬上那道黑洞洞的楼梯,穿过散发着纸张和油墨气息的走廊,来到总是堆着成山的样稿、主编抱着猫坐在窗边的办公室。学长的脾气不算好——但是绝不会对她说重话。除了鉴别手稿年代之外,她也渐渐学会了文字编辑的技巧,对于手稿的翻录,印刷和销售的种种知识。
“在这儿上班是件不错的事。”从来不会温和以对的学长偶尔也状似不经意地说过。
她在心里赞成着,一面学习着、一面将每一点鉴定中所用的魔术都记录下来。这不算是最好的论文,但是她有信心通过答辩。
可是,就算被导师提醒过——她的第一次答辩还是无可避免地搞砸了。
三点四十五。
他在自己的桌前对着第二版发行要填的一系列表格发愁。主编一如既往地躺在窗边,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身后的实习生一边小声哼歌——不知道哪儿听来的幼稚儿歌,一边收拾着那些校样,时不时问问他这份要不要。
“你要实在没事干就回去改论文。”
他终于忍不住这毫不间断的儿歌攻击,没好气地道。
“怎么改?”她一张苦脸,片刻之前的好心情因为“论文”二字的精神攻击而消散无踪,“除非我从头换个题目——你是要我延期毕业一年嘛?”
“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看看弗拉特。”实在对表格感到厌烦,他索性扔下笔,在转椅上转个身,“即使你延期了,和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还不是照样来这里实习?——哦,除了你的工资还是提不上去这点。”
“我可不想换题目。”她紧紧抿着嘴,不服气地说,“而且,我这篇论文主要讨论的还是手稿鉴定——题目本身是我的爱好,这不可以吗?”
“稍微修改语气去和你的答辩委员会解释这问题吧。你的论文我看过,算不上优秀,但拿到毕业资格还是没问题的。不过……”他顿一下,终于问出了那个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个题目?我记得你之前对埃尔梅罗二世并无兴趣。”
“毕竟在这里接触的材料多……”她解释着,却发现这理由苍白无力。她不甘心地瘪瘪嘴,对上对方好整以暇的神态。
“……因为我看见了他的梦境。”
“梦境?”
“手稿告诉我的——不,应该是他写信的时候,残留在文件之中的思念吧。”说起这件事,她的神色都变得柔和起来,“那是一片……碧蓝的,没有边际的大海。”
他用了几秒钟才确切反应过来对方话语的含义。那让他的脊椎都仿佛冻结住了——有那么片刻,他甚至想失态地冲过去抓住对方的肩膀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梦境摇晃出来一样。
“Oceanus.”
他喃喃吐出那个字眼。
“无尽之海。”她轻声地重复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个梦境降临,落在这堆满了稿子和表格日常和琐碎的办公室中,落在他们这些构成了平庸又被平庸蚕食的魔术师的眼前:
那是恒久之前的英灵所凝视的远方。
那是一百年前的魔术师所怀抱而从未示人的梦境。
他沉默了许久。头顶的日光灯忽然发出了轻微的“滋”的一声——下一刻,久违的白光照亮了逐渐阴暗下去的室内;电脑启动的声音嗡嗡地响了起来。
他想说什么,但是喉咙发紧,词汇从理智的网中散落一地什么也打捞不起。最后他好容易找回声音,问:
“那是什么感觉?”
“和他描述的一样。在那面前……人类真的太渺小了。渺小到不值一提。”她很快地回答着,像这一切早就存在那里、只是缺少一个被说出的机会,“和那样的存在相比——我应该会感觉到绝望吧?可是他们仍然朝着无尽之海走去。”
“他们?”
“我没有看到。可是确实有人在那里——在那个梦境里,两个人,也许,我不确定。”
他沉默了半天,最后终于说:
“你真是个天才。我从来没想过——那里面还能藏着梦境。”
“这是我导师告诉我的……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可能。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当时就觉得,如果要选择论文题目的话,果然就是这个了。”她沉默一下,才继续说,“对我而言,没办法选别的题目。”
“那就做下去。别听那帮老家伙的,他们什么都不懂。”他说,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脱下了一贯的武装,“你知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值得去谈论的家伙。”
她看了他片刻。
“谢谢……嗯,学长,你果然是埃尔梅罗二世的粉丝吧。”
他的样子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什么?你从哪儿看出来的?我只是因为做他的书信集才熟悉起来的。”
“别不承认啦。”她挥挥手,一脸“我都明白”的神情,“我明白你不好意思,可是这没什么丢人的呀?埃尔梅罗二世是个很帅的家伙。”
他懒得跟她计较下去,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地说下去:“如果是的话,那我比起他可真是丢脸死了。你看,到了最后我也只是做着这种工作。”
“这有什么不对?”她睁大眼睛,极认真地,“编辑和讲师比起来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不过,从你的答辩来看,你可不是个好学生。”
有时候他会问自己并无意义的问题:如果不是遇到了自己的英灵,韦伯·维尔维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那短暂的十一天——究竟是怎么支持着他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一个人走向前方?
即使有着凝望的背影,那也是孤独而痛苦的旅途。
但是埃尔梅罗二世做到了。
那么对他而言呢?
在平静的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并没有需要搏斗的事物。成为“大魔术师”早已被证明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有将要来临的战争——他只需要安稳地重复这样的日常即可。
在外人看来,这是完全可以打上幸福戳记的人生。
可是他却无法感到心满意足。
六点三十八分。
通电之后的时间都耗在了电脑上。就算只有半天没开电脑E-mail的数量也变得让人焦虑起来。他一封封看过那些有必要和没必要的信,还发了一大堆从早晨就积压着想发的业务邮件,直到把一切都处理完了,他才点开唯一被标志成“家人”的那封邮件。
并没有很长的内容。一如既往地,母亲问着他什么时候能够回家。
他按下回复,正想如之前那样说工作很忙所以这周末也留在伦敦,但打出了第一行字就改变了主意。
也许是时候要回家看看了。
“……已经可以下班了。”
主编的声音不知何时传了过来。虽然这样说着,坐在窗边的老人并没有起身的意思。(毕竟,就算加上加班的场合,他也从来没见过老人先自己一步离开办公室)
“不走吗?”
他索性关上了电脑。
……明天再去想这件事吧。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来电了也没对这阴暗的楼梯构成什么差别,你真难以想象这会是二十二世纪。不过出版社总有理由:保护文物嘛。伦敦的夜色仍然和一百年前没有差别——尤其在这样的老城区,动个半块砖都恨不得要被政府处以天价罚单。
“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情很好奇。”走在路上的时候,她忽然说,“最开始在做埃尔梅罗书信的时候——那已经有一段儿时间了,听说当初的编辑也曾经试着问阿契波尔特家主借过这批未寄出信件,结果却被老太太拒绝了呢。”
“有这种事?”
“别装傻。”她一脸“我不是简单可以蒙混过去的家伙”的表情,“我可不觉得——阿契波尔特小姐是个能轻易改变主意的人呢。”
“……至少你应该叫她夫人吧。”
“抱歉,读信读得太多了。”
“算了,这也不是什么非得保密的事情。”他说,忽然觉得肩上轻松了许多,“她是我的祖母。我从小听着埃尔梅罗二世的故事长大……就是这样。”
“哎!”她吓了一跳,“我可没猜到这种事情……等等,明明姓氏不一样啊?”
“因为我没有遗传到魔术才能,继承‘阿契波尔特’也不过是受到其盛名的连累罢了。虽然想要向家人证明就算没有这个家名也能像埃尔梅罗二世一样……呵,那果然是很难的事情。”他说,不由自主带上了自嘲的成分。
到现在也只是个编辑的自己……说这样的话,简直就像笑话一样。
可是他直到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就算了解了自己的局限、知道自己的贫弱无能……他也仍然还是在心底里憧憬着,憧憬着能够变成和那个人一样的人。
他已经准备接受嘲笑——却发现她的神色异常严肃。
“那确实是很难的事情。”
他没有再回答她的这句陈述,只是在铺满了橙红色的晚霞的天空下、沿着人行道默默地往前走去。
他们都只是无能的平庸者。他,她,甚至埃尔梅罗二世也一样。
但是想要追寻彼方荣光的行为,却并不拣选上路者的资格。不、正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渺小——人才想要上路吧。
能走到哪里呢?
他们并不知道。
多半、会在半道失败吧——毕竟,就连历史上的亚历山大大帝也并未到达无尽之海。
可是……
“还是想要向前走去呢。”她低声道。
“我们可没有无尽之海那样的目标。”他开玩笑地说着。
“真的没有吗?”
“……不。当然有。”
晚霞渐渐地变成了深红色。街灯一盏一盏地融进暮色之中。他们站在惯常道别的十字路口,似乎不知道怎样给这样的一段对话画下尾声。
最后她放弃似地道:“……头低下来点儿。”
“?”
她没有解释,拉着他让他低下头来,然后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这是一个小小的、小得她没进入时钟塔之前就已学会的魔术。
短暂的温度一触即分。她趁着绿灯一口气跑过马路,在马路对面挥了挥手。
“明天见!做个好梦!”
他捂着额头,惊讶地看着对面。但她已经转身小跑下了地铁。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片碧蓝的,没有边际的大海。比他所见过的所有大海都要广袤。只要凝视着它,就明白自己究竟是多么的渺小。
然而这渺小的自己却可以注视着宏大的存在。
他微笑,感觉到有两个人在自己的身前走着——他看不到任何身影,但他知道他们是谁。
就算无法到达终点也好,他们也绝对不会孤单。
他这样想着,握住了她的手。
《埃尔梅罗二世书信》第二版的刊行是在她入职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第二次的答辩顺利到了不敢置信的地步。没有一个人问起她主题的选择问题——几个问题都和具体的魔术细节有关,而她的回答让答辩委员会很满意。
“其实,我当年也选过埃尔梅罗二世教授的课。”这次的委员会主席在答辩结束后对她说,“我很期待你们的新书。”
啊啊,那个人没有被忘记。
这真是太好了。
事实上《埃尔梅罗二世书信》的第二版简直卖疯了。
他们接到不少电话,虽然大多数都有点蠢——人们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很多人都说:“谢谢”。而更多的人问他们——那最后的书信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问题没办法被回答。
也许他成功了——回到了他的王身边。也许他没有成功,迷失在时间的洪流中。但无论那一种结局都无法被观测——在他动身的一刻,世界已经被撕裂成平行的时空而永远将他和后来者隔绝开来。
对于读者而言:他出发了。
这就是全部。
结局并非关键。
人生并不是一个故事。故事有必然的开头和注定到达的终点,但是人生并非如此。他们的工作,只是在所有吉光碎羽的片段中试图勾勒那繁复的轮廓,就像描下一棵树,却不去绘画枝叶,剩下的一切全部留给想象。
对她和他而言,工作结束了。
他们将聆听着那从遥远的时空传来的涛声回响、在这平静的生活中朝向无尽之海不断跋涉。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