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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仅有故事而已。

Wasteland 4

IV. The Burial of the Dead

 

他看见了很多死者。

争斗的依然争斗着,仇恨的依然仇恨着。分离的无法找到,相爱的也仍然相爱。但这荒弃之地上的一切不过是现实短暂的残影:他们都必将回归根源之涡——是的,推测娜塔莉娅走进的那扇门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完整地回到一切的可能之中,再在某天以截然不同的形式和组成出现在世界上。

而切嗣还在地上执着地奔走着。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执着于什么。切嗣离开了娜塔莉娅也就没有了交谈的对象,这给他获取信息增加了困难;但是他所能作的便只有观察,于是他必定能找出切嗣行动背后的逻辑。

那是几乎让他发笑、又让他肃然起敬的愚蠢目标:这个连自己都没能够拯救的男人,天真地运用着他的冷酷,想要去拯救并无关系的人们。

啊啊。

这是多么的、几乎是言语难以形容的——愚蠢。

这是毫无意义的十字架。

你没有被选定。你的牺牲是空虚的。你拯救不了任何人。

他在切嗣耳边言说着到达不了的诅咒——或说是忠告。考虑到切嗣不可能听到,那么这果然还是诅咒吧。

他看见了更多的死者。

他们都经由切嗣的手而来到这荒弃之地。有些流连片刻便即离去,有些则更长些——但是他们迟早都要离开。在他们其中,时间最长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妇。她是被无辜牺牲的人质——当时那伪装成抢匪的魔术师意图利用她逃走:当时他已经在这小镇上留下了足量的“炸弹”,只要一得脱身就要把这整个小镇炸上天以断绝后续追踪的可能。知道了这个事实的切嗣,用一颗起源弹同时收获了她和魔术师的生命。

她是在切嗣拆卸那些复杂的魔术陷阱的时候清醒过来的。当她明白过来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蒙住头痛哭起来。这对他是个难事:他现在学会了怎么将那些看不顺眼的家伙迅速塞进那道门扉——可是他没办法对嚎啕大哭的女性动手。(卫宫家的根性,或许)事实他一向不擅长这类事情:安慰、疗伤、诸如此类。但下一刻,她已胡乱擦了把脸,将暴雨一样的诅咒投向了在深夜仍然工作的男人。

他并没有说什么。

事实上亦没有什么可供言说的余地。他不是杀人者,亦非受害者;既没有辩护的意愿,亦无同情之念。更何况——这简直是老生常谈的冗言了——这本来就是<b>不具意义</b>之地。

因为他们都已死了。

 

女人很迟才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同伴。

“你也是被他杀的?”

他直觉否认,又觉并无意义。但女人已将他的沉默视为肯定,低声咒了几句(这几已成为她的习惯)后才问:“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大约是死后的某个步骤,”他看着他们身后的、那扇隐约存在的门扉,“直到我们去往应该去往的地方。”

“你是说这里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国?”

“二者皆非。”

他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

“啊。”女人仿佛燃着火的视线追着切嗣,“——那就是地狱了。”

她生动的愤怒反而让他感到一阵新鲜。毕竟,在这里可激动的事实实在太少,他已经逐渐习惯于这荒芜了。死亡已从你身上剥除所有正常、所有意义、所有让你能够觉得你是“实存”的东西——但你还在这里。这是真正的<b>废弃</b>。他羡慕这女人的激烈,却也不由揣测她的愤怒要用多久褪色成悲伤,又有多久会从悲伤磨灭成淡漠——然后她也会从这里消失,和之前的无数人一样。

除了他仍将独自留在这里。

自然,这一切他不会对女人述说。真相,和这里的一切一样,都是无意义的。

第二天,切嗣去了女人家中。她的丈夫自然不会欢迎他——这说法过于客气,事实上气氛一触即发。如果不是看到切嗣腰间的配枪,他不怀疑那丈夫会冲过来。而他们的女孩正站在门边,拖着灰扑扑的兔子玩偶,纯黑色的眼睛中包含着疑惑。

女人踉跄从虚空中奔向她的女儿——双臂亦只在她幼小的身躯上交错而过。她骤然扑倒在尘土里、痉挛着、挣扎着,手指紧紧地抓住了自己,像是被陷阱所困的濒死的兽,徒然张着口、却没有一点儿声音的。

他淡然地望了她一眼,就将目光转向了切嗣那边。

魔术师杀手并未在那仿佛要将他刺穿的目光下退缩。没有说一句话,切嗣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的现金,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

她的丈夫浑身战抖起来。他的眼睛爬满了血丝,鼻孔开合如同奔牛——谁都能看出他是用多大的力气压制着自己不扑上去。最终他只是粗暴地一把扫开了那纸包,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中迸出来:

“我的妻子——可不是这种东西!”

似乎无法理解父亲的怒火,门边的女孩下意识地缩起肩膀。

切嗣一语不发。他黑色的眼睛里空空如也,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所有的、属于“卫宫切嗣”人的部分都埋在了冰冷的面具下面——这面具从娜塔莉娅死后就从未摘下来过。

“Getout !”

迸出两个字眼的男人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克制力。一眼也没有看那些落在地下的钞票,切嗣转身离开了破旧的公寓。

铁门哐当一声在门后撞上了。

那女人会留在自己的孩子身边吧。他无所谓地想着——但事实出乎他所料。她一言不发地越过了空白的荒弃之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你为什么要来?”

他问,并不期待早已知道的回答。

“我要诅咒他。”

她说,不是对他、不是对自己,而是将灼着狱火的目光紧紧地钉在切嗣后面。她的脸庞犹如古老的女神塑像:一种凝重的肃穆。

“我要看他得到应有的报应,让他十倍经受我所经受的,让他的心都沉到地狱的火和黑泥里去。”

他看着这复仇女神的化身,下意识地微笑起来。当然她不知道,再多的诅咒也不过是掷入虚空;可是他却知道这迟早都会有。

看吧,切嗣。你杀掉的人恨着你;你救了的人也不会感激你。他们只会躲在窗户后面,用惧怕和憎恶的目光为你送行。你没有回去的地方,没有等待的人,你以为你是机械,可是你并不是,你会疲惫,你会损坏,你以为没人能看见冰冷面具下的你,可是我知道,可是我听到,我听到你的哭声,那和许多年前一样——和许多年前你迷失在雪天的时候并无两样。

而我现在已不能再一次找到你、拉住你的手了。

为什么还行这并无益处的事呢?

为什么还怀抱这明知无稽的愿望呢?

他将叹息无谓地播撒在虚空之中,而一无所知的魔术师杀手只是向前走去。他沉默地走过夕阳下的街道,走过从百叶窗里透过的目光,走过身后女人永不止息的诅咒,走向下一处、再下一处的战场。

 

然后切嗣捡到了那个孩子。

说是孩子是因为很难辨别她的年龄。一开始他亦不确定那是“她”。她的头发短得像刺猬,身材细瘦,甚至看不出一点女性应有的曲线。这样的娃娃兵在这个国家随处可见。但是他——和切嗣——很快就发现她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大。

“你是谁的人?”切嗣操着不熟练的本地语问着。

她微微动唇,说出一个名字。

“……他的部队现在已经被政府军歼灭了。”切嗣告知着,但她的眼神说明她早已知道这一事实。或许他们的补给早就出现了问题。或许她正是从某场战斗中走散、失去方向,卷入战斗,最后奄奄一息地被切嗣发现。

“你还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她没有答话,视线一次也未离开过重叠着锈黄水渍的天花板。

切嗣停止了追问。他离开房间,并未关上门。

“他会对她做什么?”一心复仇的女人走近他,问着。

“什么也不会做。”他不由自主地带了辩解的意思,“他又不是恶魔。”

她从鼻间送出嘲笑:“对你而言当然不是。毕竟你是他父亲。”

说着她将自己简化为一缕无形的思维隐藏在这荒弃之地的角落。自从她发现了矩贤和切嗣的关系她就总是把自己隐藏起来——尽管他始终能感觉到她冰冷不绝的诅咒和炽热的愤怒。

女人真是可怕,他想,说出来的却是其他的话:

“我们这么像吗?”

“你以为呢?——怪物。”

她锐器般的诅咒自脑后刺过。他并没有反驳。

事实上,“卫宫矩贤”正是卫宫切嗣孜孜不倦地追捕着的那种魔术师。矩贤从来不考虑“人”和“物”的区别,一切对他都只是魔术研究的材料,就连魔术师同类也并不例外。这点一早就已经注定:自从矩贤接受卫宫的魔术刻印开始。

他仍然记得移植魔术刻印的时候是在祖父的工房。密密地排满在墙上的书籍犹如蛇鳞一样,用昏暗的眼睛注视着屋中的两人。矩贤不喜欢充斥工房那种死去昆虫的味道:接近尘土,又掺了一丝近于腥甜的死气。(或者那是矩贤祖父的味道:因为自从矩贤接手工房后,就再也没有闻到过了)祖父将和服半边袖子褪下,露出缠绕上臂的银色刻印,一条条指给他形成的年代:这些属于最早的卫宫,这里是曾祖父,这里是祖父。

那一刻矩贤觉得“卫宫”像是一条银色的蛇,将他们的肉体如蛇蜕般弃置而任意伸展身躯。他有点儿恨它。但很快“卫宫”就要靠他供养了。

转移刻印的过程并没有那么快。他们在一年里做了两次移植。等到刻印和着魔术完全离开了祖父的肉体之后,他开始衰老如一垛将融的雪——混着泥沙和尘土的、半是冰半是水的一小团暧昧不明的遗迹——但他仍然活着,躺在榻上,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握住他的。

他说矩贤,看着你要遵循的道。

从那时起矩贤即知道了。他是踏着祖父的尸体前进的,就像他的祖父是藉着他的曾祖父而成为了魔术师,而他也将再一次地、以自己的死亡和全部去养育他的孩子。

直到名为“卫宫”的蛇能够窥见深渊之底。

那之后矩贤用了很多年去研究魔术。卫宫家的特性是操作时间。这是一种并不实用的魔术——至少、在矩贤之前都是如此;而它看来也无法到达根源,甚至是擦过边缘。他们在时钟塔不受注意,在远东也是个例外:一开始是退魔者,后来却成为了魔术师。矩贤也不知道为何如此——也许是某个卫宫决定的。这些事实反而没有如魔术刻印一样代代相传——因为源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划下的道路。

矩贤是在切嗣的母亲死后才真正认清自己的本质的。

不,不是因为她的死去结束了他“平常人”的生活。甚至也不是因为死者使他悲痛。恰恰相反,是因为矩贤面对着妻子的尸体,却只产生了理性上的丧失感。

为何如此呢,矩贤感到了矛盾而反复询问着自己。矩贤从未感觉到自己具有感情上的缺失,即使他的感情并不丰沛,他也可以断言他爱着自己的儿子,一如他尊敬自己的祖父。虽然他现在无法发自内心地悲痛,他当年也曾经真正地在妻子身上感觉到了爱。

那么,现下这种空缺,又是因为什么?

矩贤抱着幼小的儿子离开了医院。那时正是深秋。切嗣——当时还没有名字——裹在厚厚的大衣里,圆滚滚毛茸茸地睡在他的臂弯里。相当沉重,但是他甘之如饴。那天对卫宫的魔术刻印虎视眈眈的魔术师终于追了上来:因为妻子的病他们已经耽搁太久。他们在郊外截住了矩贤父子——这家族出名孱弱而他们势在必得。

但是他们最终付出了代价。之前没有人知道卫宫矩贤具有固有结界等级的魔术;而之后他们知道了:用生命作为代价。

矩贤擦去溅到切嗣脸上的血,这动作惊醒了切嗣,他睁开乌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那一刻矩贤忽然明白他的人生中再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没有什么比这孩子——不,没有什么比“卫宫”更重要。甚至——说不定——矩贤产生的爱情也不过是为了“卫宫”的延续。这个念头让他的胃纠结成一团,银色的蛇在他肩胛上嘶嘶叫着,申明着自己的存在,将他蜿蜒引到那条一早就就规定好的道路上去——

此子的起源为承继。

矩贤安静抱着他的孩子站在深秋的夜里。并没有风,冰冷的寒意如具实质那般穿过他的衣服将潮湿的手指贴进他的骨头缝里。觉醒起源者必将受制于起源,他咀嚼着这句定则,看着孩子犹如深井的眼睛。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只能是魔术师。迟迟没有到来的悲痛因为这认知瞬间切开了矩贤的心流出大团深黑的血:因为妻子的死。因为自己这样的残存。也因为孩子伸出了手、天真无知地拍着他冰凉的脸颊。

即使这样——卫宫还是断绝了。

他望着忙碌的切嗣,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看着完全陌生的外人。虽然挂着卫宫的家姓,切嗣却永远不会听到那条银蛇的嘶鸣。或许这在他们的起源上就已经写定了:矩贤需要去继承,而切嗣只是在切断。

切嗣终于决定了什么。他将手中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重新走进卧室。床上的人没有移动半分,像是已经死了。至少也不是活的。

“这边在追查你原来部队的势力。”切嗣说,他少有地听出了魔术师杀手的犹豫,“这里对你已经越来越危险了。我可以带你走。”

“……走?”

半晌,她慢悠悠重复一遍。

“你的名字是……不,这不重要。我会给你做新的身份证件。你要来吗?”

没有反应。

切嗣淡漠地看着她,最终丢下一句离开房间:“或者你想死在这里。”

床上的人没有开口的意欲。她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个女人和死已经没什么差别了,他想,她不可能选择继续前进。

“当然她不应该跟他走。”复仇的女人说着,仿佛这情形是她乐见的,“跟着那个男人只会把她送进地狱。”

他不去理会她:她接近无可理喻。而床上的少女就像应和着她的希望一样,并没有起身的任何意愿。

似乎也对她感到了失望,切嗣离开去购买日用品——他们也被迫短暂地离开了驻地。回来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少女的状况。

“她还活着。”

“你不想她死去。”他指出这点,“你应该承认。”

“——死有什么好!”这话似乎触动了什么,多日沉淀下来的愤怒骤然喷发出来,“难道要像我这个样子跟在自己的仇人后面,却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办法伤害他吗?还是留在我的女儿和丈夫身边——看着他们把我忘记——或者只知道悼念我——就这样哪儿也去不了吗?”

他看着女人——她因为这愤怒而显现出来,但她已经变得更像这空白之地凭空升起的一团漆黑的火焰,头发和衣角都在小口啃噬着周边的空间——他已经找不到最初的少妇的形象了。

“不要看我。”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掀起衣角蒙住了头,“……我已经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

他任由她再度隐藏了自己。那样的愤怒必然要付出代价来维持,他应该早知道这一点——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响声。

那是小小的、却没什么奇怪的声音:饥饿而造成的腹鸣。

床上的少女睁开了眼睛。第一次地、她那无表情的茫然融化成了困惑。

“……为什么?”

她小声自问着,将手盖在了上面。

肚子不理会主人的困惑、再一次地叫了起来。卧室的外面传来的三明治香气变得鲜明起来。她眨了眨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站起来、蹒跚地走了出去。

切嗣正在吃着他简陋的晚餐。出来的少女让他惊讶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注意到她捂着肚子的手。一瞬间——只有那么短的时刻,他觉得切嗣像要哭了。

可是切嗣并没有哭。他站起来从购物袋里取出纸杯蛋糕推到少女面前:“先吃这个吧。”

少女甚至都没有犹豫。她吃得太快以至于微微咳嗽起来——切嗣给她倒了水。三个纸杯蛋糕很快就消失了。

最后她抬起头迎上切嗣的视线。

“我叫什么?”

“舞弥。”切嗣并没有惊讶。他平静道出写在那份新的伪装证件上的名字,“久宇舞弥。”

如果可以活着,谁会想要死去呢——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那颗被他遗忘已久的、嵌在颈骨里的子弹再度暗暗地痛了起来。

 

后来久宇舞弥成为了切嗣的助手。这并不太让人意外: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也没有战斗之外的其他技能。而且,她是个女人。

事实上切嗣也已经到了极限。他自己没有发觉,可是他们都知道。他会滥用安眠药物以保证睡眠,或者利用兴奋剂来对抗疲惫。偶尔那些远离战场的日子,他一面游手好闲又一面罹患强迫症一般地关注刚刚脱离的战场的信息。他没有家,没有同伴,没有宁静。舞弥的出现至少给他的生活增添了战争之外的因子。

已为复仇所燃烧的女人总是从虚空中拥着舞弥,低声在耳边劝说着她早日离开这邪恶的男人,就好像重复了千百次就多少能传递过去一般。她把仅存的对女儿的爱投注到了舞弥身上——他当然不会把这想法宣之于口。事实上舞弥渐渐恢复了年轻女人应有的身材:她的胸部渐渐丰满,腰臀线条变得柔和,头发略微留长,那并不能说是多么漂亮,但女性的优美已潜在她细长的眼睛里。切嗣让她负责外围支援和情报处理的工作,并不真正让她插手魔术的部分。

“你应该离开我的。”

舞弥再一次拒绝了切嗣的提议:“我并没有别的技能。”

“这对你没有好处。”

“对我而言,在哪儿都是一样。”

于是切嗣不再要求。

“他根本不想放他走。这个卑劣无耻的男人。”复仇的女人愤愤不平地说着,继续着日复一日而毫无成效的诅咒。

他默认了这个判断。

毕竟,谁都能看出两人之间的默契。外道的魔术师,和只剩下士兵身份的女人;他们唯一熟知的只有作战的策略和杀戮的方式。切嗣正在日渐依赖他的助手,尽管从不愿意承认这点。

“她还不知道你的儿子是怎样的恶魔。”她说,像是这就注定了将要到来的变化和分离。

——就算舞弥看到切嗣心中那并非属于人类、而是属于“正义”的天平,她就会离开切嗣吗?

不,那无能为力。

他在心里默默反驳着。因为在名为“久宇舞弥”的存在中,并不具备任何东西。她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还未来到这荒弃之地罢了。只要切嗣还在给予她指令的话,她就能凭借着本能和惯性往下走去——对于她这样的空壳,不存在一定要达成之事——同样地、也不存在拒绝的可能。

可是,她毕竟还活着,活着就还拥有改变的希望。

而那转机,比想象得来得还要早。

那是一次失败的追击。切嗣在最后关头将魔术师和其工房付之一炬,可是那家伙的“最后作品”并不在工房之中。

“我已经完成了……它不再需要我……”名为“植物学家”的男人吃吃地笑着,混沌不清的眼睛闪烁着邪诡的光,“它会在这个小村扎下根……它会活得比你我都长……”

切嗣没有再补一枪的打算。他留下濒死的魔术师向外走去,此时舞弥的声音已经在他耳边急促地响起:“切嗣,我找到了那家伙造的东西。”

“尽快烧了它。”切嗣下着指示。

少有地,舞弥的声音中出现了犹豫。

“……我不能。”

“说明。”切嗣简短地要求着,但是舞弥截断了通讯。等他匆匆赶过去的时候,看见他的助手正在试图从一团纠结的藤蔓中拉出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男孩——密密的藤蔓从孩子的皮肤钻下去,将他的半边脸庞都染成枯干的灰色。

——那男孩已经无法得救了。

切嗣和他几乎同时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他看着切嗣毫不犹豫地举起枪、瞄准,扣动扳机。

一团血花爆裂开来。

舞弥松开了手。她木然地站在那堆瑟缩起来的藤蔓面前,似乎失去了行动的力气——但切嗣已经将她一把拖离面前怪物的攻击范围,然后按下了火焰喷射器的开关。

舞弥一动不动地看着孩子的躯体在熊熊的烈火里变形。即使切嗣强硬地扳过她的肩膀带着她走向远方也无法切断随风飘送过来的焦臭。她如同一具行尸那样回到了他们的临时住所,沉默无声地坐在床铺的角落里。

“看,他伤了她的心……”复仇的女人幽幽地说,“这下她该明白了,跟着这个男人是没有前途的。”

“谁也救不了那个孩子。”他下意识地辩解。——他似乎总是在下意识地辩解。

女人嗤笑起来。

“你们男人什么都不懂——”

也许他们真的不懂,但是男人并非不懂得亲子之情。如果那爱是虚无的,他又因何停留在这荒弃之地呢。

他想着,但自己也觉得荒唐。他们是魔术师,而魔术师向来是没有心的。这念头让他浮起一个讽刺的笑——就在此时,切嗣推开了舞弥的屋门,手中还拿着医药箱:舞弥的上臂被子弹所擦伤了。

舞弥默许了他的接近。切嗣用水洇开把伤口和衣物黏着在一起的血块,撕裂衣衫露出那道一手指宽半厘米深的伤口。他用酒精消毒的时候舞弥一声不吭,只有手指捏紧了身下的床单。

切嗣没说什么——他从不辩解、说明或作出任何类似的努力。

在他将绷带一圈圈缠上去的时候,舞弥终于低声问了出来:

“为什么选择救我?”

“不是救你。那孩子被寄生了,让他活下去会造成更大的灾难……不,他已经不算是‘活着’的了。”

舞弥稍稍睁大了眼睛。她像是第一次看到切嗣那样注视着他。

“……你……想要什么?”

切嗣并不理解她此时的问题:“什么?”

“所有的这些……我以为你只是去做这些事情。”她像是抗拒着真相一样地摇着头,却又同时执拗地注视着他,“我从没想过……但是你有想要的东西,不是吗?——那是什么,告诉我。”

切嗣沉默着。遥远的过去在他陈旧的伤痕下歌唱着,像深海的塞壬诱惑着迷途的水手。他甚至不敢对上舞弥疑惑的眼神。

“……如果。不,只要,……这样能救其他的人……”

这断续的语句仿佛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摇摇头,手上将包扎到最后的绷带打了个结,“好了。你好好休息——”

但是舞弥在他要离开之前拉住了他的手。鸦羽一样的黑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面容。

“……舞弥?”

切嗣弯下腰,用手掌捧起她的脸庞——他惊讶地发现,舞弥哭了。

他从未见过舞弥的眼泪。它们在他的指尖温热,掌心里冰凉,不合时宜地提醒着他许多年前在月光溪影朝自己微笑的少女。眼下的情景已经脱离常规而去,他想着,试图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但是舞弥的动作更快。

她吻了他。

那是一个含着风沙、血液和眼泪气味的吻。

他下意识想要拉开距离,可是她并不允许。无意义在乞求着意义,空洞要求着被填满。如果要从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得到什么——如果还有什么可以为她所掌握,那就是他。

我没办法分担你的理想,但是我可以分担你。

“舞弥——”

他呼唤着自己赋予她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在哭。你的情绪不稳定。想推开她应是再容易也不过的事情——我们并不是这般的关系。并不需要如此。没有必要这样。但舞弥的动作坚定缓慢而不容拒绝。她的一切都在柔和地反对着他的拒绝。

“抱我。”她说,重复了两次:第一次用母语,第二次才想起来换成英文。

切嗣望着她。她的眼睛清澈而无一丝动摇——这最终让他妥协了。

因为需要确认的东西太多。因为可以给出的东西太少。因为在这一刻他们都找不回坚硬的外壳,只剩下赤裸的柔软内里。

因为这是此时可做的唯一之事。

在切嗣进入她之后,他才迟钝地感到肩头的湿润:

“你哭了。”

再一次地、切嗣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但是舞迷反而抱住了他。

“没关系的。”她极低声道,“没关系的。”

切嗣顿了一下,伸出手擦去她的泪水,那是有点儿笨拙却温柔的动作。这只是让她的眼泪连串地无声涌出。

“没关系。”舞弥坚持着,把他拉向自己。

“我是你的。”

他一直向后退去,直到退回死者荒废的世界。他们交换的话语如石头般坠在他的怀中——因为虚伪的希望永远比绝望还沉重。复仇的女人在哭泣中诅咒着,她的泪水像黑色的珍珠,在地上滚动两下就消失了。

他们谁也救不了谁。

他这样想着,可也知道这是他们必然的路。舞弥的选择和理想,和理解,和信任以及爱情均毫无关系。这是她能做的唯一之事:而此刻,她只是确认了这是有意义的罢了。

不论那是多么荒谬的意义。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见到舞弥哭泣过。她跟着切嗣穿行在战场里,帮助他完成所有的事情:她所能完成工作的全部。有她在切嗣就不会变得软弱:她看守他的后背,他不合时宜的同情,和那些连安眠药也失去作用的夜晚。

切嗣也再未说过抱歉。

她是他的。

和许诺无关。只是从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久宇舞弥自愿变为了卫宫切嗣的部件。

如果切嗣在那时就察觉到自己诅咒一样的命运的话,他也许不会接受舞弥的献身罢;但那时,他还没有发觉这注定的丧失:一直以来,他与他所有珍爱的人,都注定了在相遇的瞬间便等同于永别。*

直到来自艾因兹贝伦的邀约送到了魔术师杀手的面前:他们需要一个男人作为圣杯战争的代表,以达成他们千年的悲愿。

“圣杯?”

舞弥重复着全然陌生的名词。

“名称是无谓的。‘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满愿机’——这一称呼可能还来得切实些。”切嗣说着,表情隐藏在香烟的烟雾后面看不分明。

舞弥点了点头。她已经知道男人会有的答案——果然,切嗣合上了手上的信札。

“我会去的。”

“要准备什么吗?”

“不。你留在这里就好。”切嗣并没有把最坏的预料说出来——舞弥并不理解冬日城堡所潜藏的危险。但这样就好。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他在虚空中饶有兴致地睁大眼睛——在矩贤的记忆里亦隐约存在这样的名词——一个只存在于口耳相传中的魔术秘仪,能够钻开通向“根源”之孔道、追溯往昔的“魔法”的七人战争。这类传言在魔术师之间从来不曾匮乏,不过是艾因兹贝伦的邀请让它增加了些许真实度罢了。

切嗣在这样的传言中看到了希望吗?他不由得对自己的儿子发出了无声的嘲笑。

看吧。

到了最后,你还是会向魔术伸出手来。

因为你就算再怎么糟糕、再怎么离经叛道,本质上,你也还是继承了“卫宫”血脉的、相信着“根源”的魔术师啊。

——于是卫宫切嗣出发了。

艾因兹贝伦的家主老朽得几已无法辨识年龄,他看着切嗣,眼中藏不住蔑视的成分,可他说话的态度还算有礼——毕竟,在多年的愿望面前,艾因兹贝伦本就可以用尽任何手段,即使他们根本看不上卫宫切嗣这样的外道魔术师也一样。

“……艾因兹贝伦已经等待了太久。”

阿哈德老翁以这这样的语句终结了他对于圣杯战争的介绍,如一段多年来回荡在壁间的幽灵的咏叹。他的眼睛在苍老的面容上显得那么的亮,像是有把暗火在他的灵魂里延烧。

“疯子。全都是疯子。”复仇的女人半是评论半是詈骂,“你们这些魔术师,简直就是疯了……什么根源,什么圣杯——简直就是疯子的游戏——”

“那你觉得那疯狂时从哪里来的呢?”

鬼使神差地,他少有地反问出声。

女人看着他。

长年的复仇之焰将她炼成一片影子,只有眼睛明亮,像是被热病灼烧的人。

“是你们那些渎神的邪法——”

“不。因为每个魔术师都是,因为人的本质上都是疯狂的。难道仇恨没有让你疯狂吗?”

她笑起来,一阵火焰的振动:“那你呢?如此冠冕堂皇地问着我的你——在这废弃之地待了这么久的你,你自认为没有疯狂吗?”

“我早已疯了。”

他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在这里的时间已经太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何种样态。

但如果他拥有疯狂,那一定不是从这无意义之处所获得的。疯狂早已流淌在他的血脉之中——在他将自己确认为“魔术师”的片刻,它就已经破土生长,将“卫宫矩贤”本来的自我汲取殆尽而养成了“魔术师矩贤”。

这真是可笑。

魔术师是他。他是魔术师。在这一早注定好的事情里——并没有用以区别疯狂的界限。

“……那么,艾因兹贝伦又如何信任我不会背叛呢?”

切嗣毫无畏惧地抛出了尖锐的问题。

阿哈德老翁瓮声笑了起来:“难道你没有想要实现之愿望?”他的眼睛从冰冻瀑布一般的须发中灼灼地望着男人,“如我刚才所说:艾因兹贝伦对此事的虚伪之物毫无挂记。吾等所求,仅为圣杯的完成。”

他似乎能听到切嗣的心脏剧烈搏动的声音。这对于男人究竟是何等的诱惑——对于一直注视着切嗣的他而言,再清楚也不过了。他的儿子一定是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维持住波澜不惊——甚至是有些失望的神情。

“这听起来只像虚妄的承诺。我可能根本无法触摸到圣杯的边缘就已死掉——怎么看,都不像是合理的买卖。”

阿哈德老翁打量切嗣片刻,最终站起身来。

“跟我来。”

他们穿过城堡装饰豪华的走廊,走下阴暗潮湿的楼梯,最终来到了一扇紧闭的大门前。阿哈德老翁念出两节咒文:门自动打开了。

“进来。”

切嗣跨进了房间。巨大的、银线描就的魔术阵从房间中间一直延伸到脚下。无数的玻璃圆筒排列在房间的壁上,里面的人造人闭目沉睡,白色的肢体和银发漂浮在萤绿色的溶液中,犹如那些恶俗的科幻影片——切嗣本能地感到抵触,但阿哈德老翁已经向前走去。

“这是艾因兹贝伦最好的作品之一。”

他说着,在其中一尊圆筒前停下脚步。切嗣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分辨出其中的差别的:

“这是什么?”

“圣杯之‘器’。——完全看不出来,不是嘛?”阿哈德老翁骄傲地抚上玻璃圆筒。里面的溶液起了细微的波动。

“……看来到时候了。”

切嗣漠然地注视着那溶液中的人造人。她赤裸地漂浮在其中,他可以看到她和一般人并无差异的身体——不,应该说,比任一个女性都要完美的身体。但也就因为如此,她显得更为虚假。

为何要赋予圣杯这样无用的外表?他并不理解。但就在那时——人造人睁开了眼睛。

那是犹如红宝石一般的眸子。她看着外面的男人,睁大了眼睛,朝着他抬起手臂——

下一刻,圆筒被打开了。她随着溶液一起跌落出来,眼睛仍然望定切嗣。

“教育她。这是你最初的任务。”

阿哈德老翁发出指令。

“……我还没有决定参加圣杯战争。”

阿哈德老翁桀桀笑了。他甚至不再看切嗣一眼:“我知道你早已决定。带着她到培育室去,那里有人会告诉你怎么去做。”

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走廊上。在无数的无意识的躯体环绕下,切嗣注视着面前的、唯一醒来的人造人。她的长发湿漉漉地沾在她的身上,除此之外她一丝不挂——但她并不在意这点,也并没有遮掩自己身体的意图;她所做的事情,便只有注视着切嗣,好像他是这世界上唯一值得研究的东西。

终于被看得不自在的切嗣咳嗽了声。

“先站起来吧。你能站起来吗?”

人造人只是望着他。她的言语系统还未激活:切嗣的话语对她来说不过是不成片声音的组合。半晌等不到对方的反应,切嗣朝着人造人伸出了手:

“来。”

她眨了眨眼睛,将自己的手交到对方的手掌中——第一次感觉到人的体温的她,本能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切嗣的手指不由得收紧了。

这个人造人——这个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

他在虚空中看着切嗣将自己的外衣披到了人造人的肩上,拉着她走上楼梯,他已知道他必然还会看到更多:他会看到切嗣针对她的身份产生疑惑,他会看到切嗣将她从冬日的森林中救出来,他会看到切嗣屈服在她的微笑和热情下——啊,这些显然都会发生、毋庸置疑。

因为这是切嗣本能会作出的选择。

因为这是阿哈德老翁期待看到的一切。

他刻意忽略复仇的女人仿佛得逞一样的高声狂笑:她汲取切嗣的烦恼和痛苦以让自己的火焰燃烧得更旺。甚至两人相处的情景也不会惹来她更多的咒骂。

“他在给自己掘墓,他的报应已经近了。”

卫宫矩贤注视着女人。现在她只剩下一小簇火焰了——在她的眼里,她的复仇已近达成。

“他会实现愿望的。”

他说,像是反驳她,又像是反驳自己。

“他不会。他能得到的全部就只有痛苦。所有的幸福都会变成利刃刺进他胸口。没错,就像把我从我的孩子身边夺走的痛苦……”

她喃喃说着,心满意足地看着爱丽丝菲尔依靠在男人身边。

“因为他要亲手杀掉她。”

他看出切嗣已经爱上了爱丽丝菲尔——这毫无抗拒可能的命运。但是他仍然抵抗着这事实:

“爱情不会从没有未来的地方产生。”

“没有未来?”复仇的女人摇了摇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这就是未来。”

他下意识地朝着虚空后退一步。她的诅咒和爱丽丝菲尔的恳求同时响起:

“我是女人,你是男人,两人在一起的话就能创造新的生命。”*

他甚至已经听到了阿哈德老翁的笑声。然而什么也没有察觉的爱丽丝菲尔仍无比自信地望着切嗣:

“如果能在我身体里孕育你的希望,生出有一天能带给你希望的存在的话,我就能为达成这件事的自己感到自豪,就能爱自己了吧。我就能不用顾忌他人,付上祈愿,为自己的生命和它所延续的未来战斗了吧。”*

他注视着切嗣的微笑——那是少见的、朝向希望而展开的笑容。从这个点开始,他们是夫妇了。他们将会持续地哺育着希望、交换着爱情,以他的软弱和她的坚强去迎接悲剧的终末吧?这会让你幸福吗?这会让你痛苦吗?他跟随在自己的儿子身后,看着他一点点蜕去魔术师杀手的硬壳,露出属于“卫宫切嗣”的柔软内在;又一天天提醒着自己,持续将自己从“人”简化为“机器”。

就在这样的矛盾里——他们的孩子降生了。他怀抱着这小小的躯体:一团丝绸和棉花,一捧新鲜的初雪,一点转瞬便要熄灭的火苗——在这样的、作为人类所能享受到的至上幸福之中,他说了。

“——我,终会有一天,会置你于死地。”*

——那一刻,复仇的火焰终于熄灭了。那女人从火里挣扎出来,一个模糊不清的、但仍然残留着当年形象的影子。

“我要走了。”

她说着,身形慢慢消散在荒弃之地的空白里。

“他的报应已经开始了。而且将远远不止这些。”

他没有目送这位多年的同伴的消失。她和所有人一样回到了根源之中,化为了纯粹的混沌概念等待着下一次降临的时刻。

那便已经和他无关。

然而,又有什么是和他有关的呢?

第一次地,他朝着自己的儿子俯下身去,将他和他的女儿都抱在自己怀中。

“我会看着你,直到最后。”

他说,不管这是全然无意义的许诺。

让我看着你的终末——看着你的酬劳,你的报应,你为别人送葬所流下的眼泪,直到你的生命也干涸如我此刻。

那时我就将了解这荒弃之地、这无意义所能诞生的全部意义。

他将祝福或诅咒的吻落在切嗣的额头上——尽管在他的身后,那扇门已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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