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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仅有故事而已。

暮雨

宫深阙寒。深色琉璃瓦在黯淡月光下如笼寒霜,檐头嘲风遥望着在天边逐渐翻卷的重云,庭中更漏点滴不绝、浮箭将将指近三更。夜风潜进空落庭院,像是一缕许久之前的幽魂,唱着那阙无名的词:花非花、雾非雾……但又像是遥遥吹送过来的彼方之歌,怎么也听不清楚。

香炉里的香已经将尽了。李焱推开书卷,缓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这一年黄河再泛,将昔年河工的问题都重新翻上来,户部工部皆是一笔烂账,各自攻讦奏章竟积了半面几案。他重新坐下之后,脑中仍有些昏昏沉沉——这亦不奇怪,他已年老,又许多年劳心劳力,纵然年轻时修仙打下底子还在,终究抵不过为人之天命。

在他仍陪着阿阮行走天下的那些年里,夏夷则也总是不愿早睡。他宁可守着阿阮,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眼下些许。

便算真找到延寿之术,他早晚有一天也将辞别而去。


我能于这一度朝生暮死之中遇见你,已是幸事。


在阿阮终究知道自己将不免再度化为无知草木之时,她曾经笑着与夏夷则说过。而他看着她纤纤的眉、明澈的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夏夷则不是李焱,不必背负李焱的阴毒惨痛,而可将君子谦谦的一面皆留给巫山神女。他可以给她温柔的笑容、年少的羞涩、全心全意的注视和陪伴,——甚至,他一度想过可以就此放下多年熬炼而出的仇恨和野心,就此成为夏夷则。

但没有可能的事终是不可能。

就像他们二人所有的全部日子,终于不过是一花一叶的小世界,经不住一阵秋风席卷。

那三年他们走过许多地方。有些是故地重游,有些则是初次造访。他们走过南疆的春日风华,听过中原的秋雨枯荷,在去捐毒的路上看见贯穿天际的银河,亦曾在太华冰封之境的雪国之中纵马而驰,其中亦少不了遍尝美食、纵酒长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一段几乎难以描摹的黄金岁月,甚至连记忆也只挽住影影绰绰的华美断片、而将其中的焦虑忧愁期盼失落绝望都抖落干净。

有时李焱回望自己前生,竟然自己也觉得陌生。


——雨落了下来。


李焱为骤然扑面的幽幽凉气所惊起了。他重新撂了笔,正想着是哪个宫人将窗开了,却看见身着葱绿衫子少女正站在窗前。

一恍惚便似落回五十年前。

李焱一开始的反应是震怒。究竟是谁竟敢盗去他珍存的记忆、竟然敢用这样的伪装来玷污她?但下一刻他又明白过来目下所见绝非谎言或者虚幻,而是她真的来了。

少女眉若春山,肤若凝脂,眼睛是将将解冻的湖水,还凝着一份安静的寒意在其中,又像是一面镜子,映射出一个迥然不同的他。

那两个音节从记忆的底端跃上,但是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封住:这许多重的岁月,纵使相逢应不识的风霜,种种种种,均令他喑哑下去。

而她仍如许多年前一样,用着天真到了近乎残酷的微笑问着他:

“你是谁啊?”


其实在阿阮陷入沉睡之前他们曾经讨论过未来的事情。阿阮说她会记得夷则,就像她清醒过来之后一样能记住谢衣哥哥一样。夏夷则并没有问她,心知肚明自己不过只有常人的寿命——和师父不同,他修不了仙,成不了道。那属于娘亲的痴情而单纯的一面甚至也已经被他抛去了,现在留下在这里的不过是硬塞进仁义道德模子的恶欲之兽。早晚有一天他将回到那个冰冷而令人窒息的宫廷去,成为“李焱”,成为现在的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那时候你绝不可能还记得我。——不,应该说幸好你不可能再认出我。

夏夷则这样想着,依然对少女露出宽慰笑容。

那么我就会等待你。

即使我要沉睡一百年?

一百年也好,两百年也好。只要夏夷则还在,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从结果来看他也并非违背约定。

不过是“夏夷则”不在了而已。


暮春的雨或因为总是和春愁相牵系,便总显得倍加寒冷。单薄春衫轻易为寒气打透,他伶伶打个激灵,再一次看清了眼下的现实。

阿阮——他认识的阿阮、不认识他的阿阮——正站在那里,歪着头看他。

“你是皇帝?”

“我是。你是谁?”

“我是巫山神女。”少女轻轻地笑着,昔年的记忆已经如朝露一般蒸腾而去了,“我是到这里来找一个人的,他叫夏夷则。”

“为什么你会来找他?”

“不知道。我忘记了一切,只记得我答应过他要来找他——或许是在我沉睡之前就答应过他吧。”

“这里没有你说的那个人。”他硬着心肠说。少女柔软的嗓音像是能让那个名字苏醒过来,撑破多年磨成的硬茧,露出些许当年几句调笑便能面红耳赤的青年痕迹。

毕竟太迟了——又或许太早了。

“真奇怪。清和告诉我他在这里啊……”

“这里很大。你再去找找罢。”

“你是我找到的最后一个人。我见过一个温文有礼的青年,一个夜深仍练剑不倦的年轻武士。我以为他们是那个人,可他们都否定了我。他们说,从来没有听过这三个字。”

“……他们是我的儿子。”

“……这样说来,他们长得确实有些像你。”阿阮说着又端详着他,“父子啊……但是,总觉得好像有些眼熟呢。”

“对于神女而言,我们这些人类,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罢。”

“不会啊。夷则对我而言……对我而言……”

她想着,吃力地皱起了眉头。

李焱平静地看着她。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既然此处的你已经再不是你,又何苦执着一个名字?想不起来,亦有何关系?”

阿阮板起面孔。

“难道你心里便没有这样的人?若是你妻子……”

他忽然好笑起来:“你以为孤家寡人,是何意思?”


李焱登基三年后立后,人选不出意料,便是当初有拥立之功的武家小姐——尽管对于武家女儿来说未见得是最优选择。

李焱在私下对她坦白:若你不入内宫,朕不会安心,朝廷亦不会安心。

武小姐淡淡一笑:我以为陛下心中自有佳人。

朕和她缘分早已经断绝了。

李焱说出这句话才想起许久以前在母妃那里听过的曲子。后来阿阮告诉他那曲子名为在水一方。然而秦风古意本是男子心悦女子,却如何变作了“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的哀婉?

若如此,他宁可只停在岸上、不去溯洄寻觅那在水中央的佳人。

武小姐却也出神,不知在想什么,最终叹一口气:

果然是场豪赌。

但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没有过分叹惋个人的得失,之后相伴的那许多年中,他们谈论最多的不过国事。李焱算是通情达理的明君,皇后与他绝少争执,唯一一次冷战不过是因为一道劝他按时祭祀先皇的谏言。

那次李焱最终派人送去皇后喜爱的江陵小吃算作和解。皇后亦领了台阶,请皇帝共进午餐,又婉转劝他放下昔年心结。

他淡淡一笑,说:当年武家将筹码压在我身上——又何曾不是看重,我对自身的一份憎恶?

皇后久久不语,最后终于道:

——若如此,陛下终是太过自苦。

他并没有回答什么。史官会用繁杂文字记下他的起居,又会为后世学者批削删阅,总结成一卷煌煌帝纪,颂其明德,贬其非礼,却吝于用一行带过“帝少时未达”时候的那些懵懂情愫。为人君便是如此:披着仁义道德行着帝王权术,近了为眼不能见的千万生民,远了为青史上秃笔涂抹出来几行文字,却是抱定了“孤家寡人”四子,生生将人之好恶剜出抛去了。

所以他自苦与否,又有什么重要。


最后李焱问那化雨而来的神女:

“……你还会继续找吗?”

“不知道。”阿阮望着遥远的某一点,“也许我会继续去找。也许不会。我还有许多的事情想做,许多的河山想要走遍,既然我活着,无论如何,”

“那也好。”他回答,同时涌上欣慰及怅然。

阿阮脸上笑容慢慢敛去。她看着他,极专注极认真,竟让他觉得自己的皱纹和白发都无法作掩饰、而多年案牍劳形权谋心术而积下那层保护在这样目光下也要被慢慢拨开,露出空壳下面仅存那一点灵魂。他由内而外地战栗起来,等着下一刻,这所有的掩饰、所有的虚言就要被一语揭穿。

但是阿阮却只是看着他。

雨渐渐大了。她的身体渐渐融入夜色和雨丝中去,最后只剩一个缥缈影子,明眸蛾眉,乌发绿鬓,轻轻道出二字:

再见。

——却又有二字、并未发声,不过朱唇无声开启,却犹如一记远雷在他耳边炸开。


夜更深了。

雨密密地敲着宫舍瓦面,像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洗去,风远远送来夜半来天明去的无名歌词;但明日便又是风流云散、日朗天晴一个好日。这片刻之事、不会再有他人知道,亦很快便不复记忆。


后世史官曾经这样记载李焱临死最后一则诏令引起的礼仪之辩:他拒绝葬入皇陵,而下诏命臣工将自己骨殖散入渭河。这样的诏令自然引起了一场长达数月的讨论,臣子们和新登基的皇帝反复角力,最终仍以大行皇帝的灵柩移入皇陵而告终。亦有史家以成帝*一生清明,唯遗诏深意委屈,是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也。



*夙夜警戒、持盈守满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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