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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仅有故事而已。

Abnormal 8

8.

 

在大湖的边上,有一对旅人正在跋涉着。一般而言,跨越荒原的旅人总会倚重马匹,但不知为何,这两人竟如同那些苦修的僧侣一般,选择了徒步行进。但是,比起他们应该走过的路程而言,他们身上的斗篷却洁净得过分:就好像他们并非踏过千山万水,不过是盛装于夜晚赴一场舞会。湛蓝的天空中,太阳几乎是过分明烈,金色的光线犹如丝弦落下,仿佛能让人听到轻盈的颤音。

然后,个头较矮的旅人停下了脚步。

“这里还和以前一样呢。”

“您怎么会知道呢?”较高的那名旅人也停下来,毕恭毕敬地问着。

“因为我们总是在注视着相同的过往梦境。那是——这是非常、非常美丽的景色。”

“虽然美丽,但却无用。”

“……你说了同样的话。你看,你们变化的并不比你们所想的更多。昔年所选择的,今日亦然;在这阳光底下,你们总是重复着相同的事。”

“我们的生命,在您的面前不过如飞虫那样罢了。就算对您而言,不过是无用的积累;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去看清这些。”

终于,矮个儿的那名旅人轻轻笑了起来。

“那么——告诉我。这一次你祈求的是什么?”

风从荒原的深处卷了起来。它越过广大的蓝紫色湖面,推起白色水鸟的宽大羽翼,拨动无数日光的丝弦,然后将那旅人的回答掠去了。

但矮个儿的旅人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就让我们看罢。”

说着——那人举手解下了斗篷。

银色的长发小溪一般流泻至地。白色的长裙就好像百合花瓣织造的一样清洁。比极东的白瓷还来得细腻洁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泛起了轻微的红晕。她犹如从石头基座下走下的圣母,又像是消失的旧教所供奉的裸身神祗——然而,只要被那双深红的眼睛盯住,所有的感情就被本能的敬畏所吞没了。

而她朝着另一个旅人伸出了手。

“时候不多了——让我们快点儿走吧。”

 

 

在小会客厅中,气氛凝结成了扭曲而僵硬的团块。举着剑的骑士,诵唱咒文到一半的神甫,阴毒地注视着一切的管家——以及,冷硬犹如铁石的驱魔师和他的恶魔。

绮礼在切嗣的禁锢中轻微地颤抖着。男人送进来的咒文在已有的契约上重重加固——这一如既往地平息了他血脉的冲动:坚角和利爪都溶解无形,他又被塞回“绮礼”的壳子之中——只是,这一次,他却感到了比以往更深的空虚。

一旦感觉到了真正的饥渴就不可能止步于虚妄的满足。

他听见了那层外壳开裂的第一道声音。

然而这时切嗣却没有足够的心力去管他了。兰斯洛特的长剑已经指向他的喉咙:“你竟然蓄养这等污秽之物?”

“为了保护教义的圣洁——这种程度的污秽是允许的。”切嗣用手指推开剑尖,“这位神甫一定比你更为清楚。”

卡利亚看了看绮礼,又注视着切嗣,爬着伤疤的脸上掠过一抹复杂神情。他放下了手中十字架,叫一声:“兰斯。”

于是圆桌骑士收了长剑,眼睛却仍然危险地眯紧。切嗣全然不理会他,只对卡利亚说:“看来你还是明白人。”

“我听说过你,‘魔术师杀手’。”卡利亚的声音冰冷,“我知道你曾经做过什么事,手上染着多少重的血。我不会相信你,但我信任你有帮助我的实力。”

“我应该感谢你的高看吗?”切嗣嗤了一声。

“我需要毁掉虫仓。”卡利亚就像完全没听到一样,“那不是一把火就能烧掉的。你本来是术师,如果说这屋里还有谁能拆掉它,那就是你了。”

“你们疯了。”

一直站在阴影里的哈桑忽然阴恻恻开口,却还带着高人一等的嘲笑之意,“你叫它什么,卡利亚少爷?虫仓?”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黑魔术——但我知道它是你邪恶的把戏。”卡利亚毫不退让地望过去,“你以为我完全没有调查吗,哈桑‘先生’?你在我们家工作了多久?恐怕比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所有这些人都要久吧?你是谁?不,你是什么?”

他在这里的岁月久得使他完全就像一个人类。魔女的话语遥远响起,绮礼不由注视着那披着年老人形的恶魔。但哈桑只是摇了摇头:“我是什么?这对你们的狂妄没有任何疗救的帮助。卡利亚少爷,我真是对您失望至极——难道您忘记了吗?五百年前,这极西之地仍然人迹罕至。若不是那位大术师——那位玛奇里的先祖——在此掘出恩惠之泉,这里又怎么可能有如今的繁荣?”

绮礼感到肩上切嗣的手骤然收紧了。与此同时,对面的卡利亚竟腾地站了起来,他战抖着,脸上腾起一抹高热病人般的红晕:

“你是想说那东西是所谓的恩惠之泉?”

“泉水不在这里,自然。但将苦涩的泉水转为可饮之物,那所有的一切,都源自这间‘仓库’。”哈桑平静地指了指地下,“您所憎恨的这所谓的污秽,正是极西所有繁荣托赖于上的基石。”

卡利亚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两步。

“这不可能是真的。你不可能对我们说真话。这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法术——以天父之名,怎么可能——”

这时候,切嗣忽然插进了对话之中:

“那第三个人是谁?”

哈桑眯起了眼睛:“第三个?”

“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看见了那个情景,我也看见那个‘仓库’。他使用了龙的魔力来完成人力所不及的魔法……但还有第三个人在契约的现场。”切嗣没有理会其他人惊讶的视线,“玛奇里的先祖和龙之外的第三个。他是这片土地最初的主人——是他祈求将这片土地变得丰饶,而他是谁?他为了契约付出了什么代价?”

“是的,那第三个人……”哈桑沉吟着,似乎在追溯久远的回忆,“他为了这个契约献出了自己血脉永生永世拥有土地的权力。或许驱魔先生曾经听说过‘无地之爵’托萨卡的名字罢?我记得,他在这代的宫廷中还算名头响亮。”

兰斯洛特再度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你竟敢连帝国法官也诬赖吗?”

“我为什么要去诬赖呢?试试吧,先生们,用火焰,用新教的祈祷——所有你们想得到的东西——来拆掉这仓库,然后看看会发生什么?”哈桑无辜地摊开了双手,“泉水不会立刻枯竭,但十天、一个月之后……当然,这对我毫无影响,但这些人呢?我想您应该知道——这里有多少人吧?”

绮礼想着他和切嗣一路走来所看到的广袤荒原,蓝紫色的湖水咸涩难以饮用。这里本不应有这样的繁华,可在这被神明所遗忘之所却矗立起这样的城池……这里有多少人?两万、三万、还是更多——?如果真的再也没有甘泉,这些人又会去哪里呢?

“你在胡说八道。”兰斯洛特的手紧紧握住了剑柄,“不要理会这些,卡利亚,这一切都是他们说来故弄玄虚的。你不是想要终结玛奇里的命运吗?我可以帮你。”

哈桑微微一躬:“也许我是在欺骗人——请原谅这根植于我的天性之中。那么请您亲眼去见一下‘仓库’吧,为精灵养大的杜拉克爵士。您能分辨出这位魔术师杀手身上无法根除的术师气息,那么您自然也能分辨龙的气息。”

兰斯洛特的目光来回在哈桑和卡利亚之间转着。他的表情说明了他正怀疑这是个陷阱。但哈桑只是拍了拍手,另外两个仆人就一左一右地夹着满脸苍白的樱出现了。

“女子爵和我本人会陪同您们下去。”哈桑柔声说,“这实在没什么可畏惧的,杜拉克爵士。”

兰斯洛特注视着他,眼中闪过冰冷而坚硬的光:

“如您所愿。”

绮礼忽然明白过来这才是哈桑的骗局。不管地下那东西是恶魔造物还是甘泉来源,它现在都只疯狂地渴求一样东西:生命。无论是用药把所有人迷倒而送下去,还是花言巧语将固执的骑士哄骗下去——这本质没什么差别。但是切嗣的手那么用力地压着他——那么用力,像是镣铐,又像是握着最后一根联系的绳索。

他在恐惧什么?

绮礼想着,忽然注意到哈桑望过来的目光。

短短的一瞬间里,闪过的却是……赞许?了然?

绮礼本能地回过头,看见了切嗣的眼睛。

毫无感情迹象的——如同那最严酷的石头雕成的审判天使的眼神。

绮礼觉得整个内脏都翻搅起来。没有确证,但他已经知道:切嗣同意哈桑的做法。

切嗣知道哈桑要将这些人送到虫子口中——但他没有阻止。

为什么会这样?绮礼想着,——一开始,难道他们不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卡利亚才来到这里的吗?而现在切嗣竟能看着这一切发生?

绮礼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看见兰斯洛特和卡利亚两人走向哈桑,听见卡利亚问切嗣“要不要去看”,而男人则回答他已经看过了这些。被哈桑牵着手的樱漠不关心地看着这一切。绮礼明白过来这小女孩早就知道一切——她从来都是哈桑的幌子、诱饵——谁会怀疑一个甜美无助的小女孩呢?

男人的手在他的肩膀上就像烙铁那般炽热。还能反悔的时间分分秒秒流失过去。切嗣最后会叫住他们吗?还是说——

哈桑带着他们走向了屋子。

绮礼站了起来。他的头疼得厉害,耳朵里都是嗡鸣,可是他还是说:“不能去——”

“不用去了。”

切嗣的声音将他意外微小的声音盖了过去。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他,连哈桑都抬了抬眉毛。

切嗣没有解释。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是无法用言语解释、描述或定义的声音。它像是一支摇篮边温柔的歌谣,又像是战场上冲锋的咆哮。它悦耳动听,又尖锐可怖。本不可能共存的两面完美融合为一——那不是人或任何动物能发出来的声音。

窗口忽然暗了下去。然后,整栋宅子都震动起来。

他们走上了阳台,注视着这忽然来临的、美丽而令人恐惧的生物。没有人真的见过这样的生物,但是在见到它的那一瞬所有人便都知道它的名字。

因为龙是永恒和不可解释的。

银色鳞片的龙俯下了纤长的颈项。它红玉一般的眼睛看起来竟分外温和:它看着阳台上的这些人——骑士和教师,管家和女孩,驱魔师和驯养的恶魔,然后点了点头,像是满意它所见到的一切。然后一道耀目银光闪过——草坪上就出现了两个人(也不知道另一个是被龙握在爪子里还是藏在背上)。

银白长发的少女和身着酒红色长袍姿态凛然的男人。

“终于来了。”哈桑喃喃地说,“托萨卡的后裔和天之圣杯。”

兰斯洛特紧紧抿着嘴唇。他似乎不能相信帝国的法官也卷入这件事之中。

但绮礼并没有在意这些。他只注意到切嗣转身离开——他什么也没想便追了上去。

 

“——你已经决定看他们去死。”

绮礼将门锁上之后,才这样问着屋中的男人。

切嗣将他们的行李摊开,一件件将道具翻出来,有条不紊地寻找着什么东西。他的手稳定不见一丝颤抖,而从绮礼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脸。

“我以为你想要救人。

“我以为我是恶魔——你才是那个人类。”

绮礼平板而没有起伏地说着。最后一点常识告诉他他应该为此而愤怒——可他的心却剧烈地跳动着,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这饥渴——和那对灵魂或血肉的渴望不同,它没有那么强烈,却埋在至深的地方,与他胸口的巨大空洞应和成茫茫然回音。

为什么你能允许自己的手沾上鲜血。

为什么你能允许自己背负罪责。

为什么你能够容忍“恶”——能够选择成为“恶”。

切嗣并没有注意到年幼恶魔的挣扎。他像是一半沉在自己的过去里,只有另一半还停在现实中,所以他的回答几乎不假思索:

“杀一个人而去救更多的人。这是正确的事情。”

喀拉。

绮礼听见那外壳再度绽裂。

“你放任他们去死,只为了救更多的人?或者——如果有必要,你会亲手和哈桑一起把他们送入虫仓。”

“如果有必要。”——那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即使承担罪过?”

绮礼说着,无声地走到了男人身后。嗅到男人那掺杂着血腥的苦涩的灵魂味道,几乎让他熏然起来。

“——而你面对这一切,不会痛苦吗?”

切嗣忽然猛地直起腰转过身——他没有因为绮礼的贴近而感到惊讶,因为那骤然展开的疼痛已分明写在他脸上,一如老旧流脓的伤口重又鲜血淋漓地被揭开。

不需要再问了。

绮礼无声地勾起了嘴角。他伸出手抓住切嗣,直直望进那双如他自己一般空洞的眼睛:

“我饿了。”

切嗣则没看他。

“我们没有时间。”

但绮礼不是这么想的。他勾着切嗣的头拉低,然后亲了上去——凶狠,没有章法,小兽一样地舔舐和吮吸着,比起勃发的情欲更像是本能的饥渴。

男人可以推开他:如果切嗣真的这么希望的话。

但是那没有发生。

他们继续下去,沉默地、被动地、近乎机械地,如果说这其中还有某些热情的成分,也比地底奔突运行的熔岩更深更难以捉摸。这不是适合的时机,不是恰当的地点,却是在所有的时间之中,剪辑盗出的短暂一刻——

但绮礼终于知道了,这男人身上含着真正令自己餍足之物。因为他的痛苦,因为他的残忍,因为他的罪孽——更因为切嗣愿意担起恶而去做“人”应为的事情。

那么绮礼也可以披上善的面具去成为恶魔。

“也许我应该在这里杀了你。”

最后那个时刻来临的时候绮礼听见男人说着。他俯下身,轻咬着男人的耳廓,用自己都没想过的极亲昵语调说:“我仍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他现在已开始明白如何去压榨男人的苦楚了。

而切嗣只将他推开,坐起来整理好衣物——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绮礼对他微笑:

“不杀了我吗?”

切嗣看他一眼,将找出来某个种子模样的小球滑入衣袋:

“我们得下去了。”

 

他们并没耽搁太久,但似乎整间宅子都在一瞬间活了起来——绮礼从那时开始便时不时惊讶于人类的可塑性:之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然消弭无形,仆人们端着各色杯盘往来,银器和上好白瓷的光辉甚至使得那身黑衣都不那么阴晦了。守在楼梯口的士兵一见到切嗣和绮礼就将他们请到另间客厅——他们进门之时,所有人都停了说话望着姗姗来迟的驱魔师二人组。

其实大概也未必多么迟,绮礼想着,注意到所有人几乎都已换了衣着:兰斯洛特脱去了盔甲,着一袭金丝压边的军礼服;樱换了一件嫩粉色的洋装,头上缎带也特地重新结过;卡利亚也脱去了那件麻布外袍,穿上了神父的正装。而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则一袭深红色晚装礼服,燕尾裁切得极是优雅,手臂弯曲着让银龙化成的女子能将手搭在上面。

这样的场合之前绮礼也不过和养父经历过一次。

“看来我们最后的客人到了。”

意想不到地、最先开口的竟是银龙。她松开挽着法官的手,盈盈走上前来:“在这个时代已经很难看到真语者了,这真是可喜悦的。”

切嗣以绮礼从未见过的姿势行了一礼:“欢迎,尊敬的古语者和不妄语者。您是按照昔年的许约而来的吗?”

“我希望。”银龙意味深长地说着,红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什么,将手伸给了切嗣。切嗣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像冰那样凉。

这时候哈桑再度出现在门口,摇了摇手里那只铃铛。

“请诸位移步餐厅。”

现在他看起来又像是个尽职管家了。

于是所有人沉默地走进餐厅。玛奇里的二十一位先祖们(也包括刚刚过世的伯爵大人)照例在墙上无声环视诸人。位置早已安排好,绮礼和切嗣坐在长桌最末端,和主位的樱遥遥相对。这次玛奇里家似已拿出最好的餐具,银器耀人眼目,刀叉在水晶吊灯下闪闪发光,白瓷碟边缘以金线描着美丽纤细的花鸟。虽然食不知味,但绮礼毫不怀疑奉上诸物皆是珍馐美味。可气氛依然僵硬,没有人愿意哪怕礼貌地寒暄一下,只有银龙化成的少女仍一边用着刀叉一边微笑着观察众人。

最终,还是兰斯洛特先开了口:“托萨卡伯爵,上一次见到您还是在宫廷之中。在这里再遇真应感谢天父的安排。”

帝国法官礼貌地露出微笑:“这确实是天父的恩惠。不过,对我而言,来到此处是注定之事——我倒是惊讶您会在此,杜拉克爵士。”

绮礼注意到樱在托萨卡说话的时候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男人一眼,但是却没有得到伯爵的任何回应——伯爵只朝着兰斯洛特礼貌地举了举杯,然后轻啜一口杯中血红酒液:“……真怀念啊,还是这个味道。”

在樱身后服侍的哈桑微鞠一躬:“蒙您盛赞。”

“——够了。”

一道嘶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托萨卡伯爵微微挑了挑眉:“请问玛奇里神父有什么意见吗?”

“够了!”一拍桌子,卡利亚猛地站了起来,“这把戏我耍够了。我问你,你将这条龙带到这里做什么?”

托萨卡伯爵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卡利亚的愤怒在他面前只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延续昔年的契约。”

“然后呢?再制造更多的悲剧?你看过我兄长临终的样子吗?你看到我脸上的这伤痕吗?”卡利亚越说越是激动,“——我记得你,托萨卡,我记得你当年曾经来过这里——我记得你是樱的父亲,你真的想要你的女儿也变得和我一样吗?”

托萨卡没有回答——甚至也没有看一边脸色惨白的樱一眼。他慢慢地交叉起双手,就如同高踞在法官的坐席之上一般:“如果契约终止,等待着极西的就是干旱和荒芜。托萨卡家代代流传的家训,就是要在契约终结之前找到天之圣杯。我从小就认定这一点,而我也确实做到了。”

“即使牺牲你的女儿。”卡利亚撑着桌子,精疲力尽地喃喃道。

托萨卡没有回答。

他依然没有向樱的方向望上一眼。

而这时候哈桑咳嗽了一声:“托萨卡大人,尊敬的古语者和不妄语者——我们要在何时延续契约呢?”

银龙浮起了一个犹如花朵般艳丽的微笑:“对我而言,随时都可以。”

就像伸手去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卡利亚转向了银龙:“尊敬的龙啊,您见过您沉眠之所的情景吗——您见过您前任所留下的、被污染的残骸吗?您难道愿意变成那个样子吗?”

银龙眨了眨眼睛:“我自然知道呀。她便是我。我便是她。我们是时之守者所孕育的器具,共享同一个梦境,分担同一桩职责。新教的信奉者,也许你无法理解你眼睛所观照到的一切——但我们本来无所谓正义,无所谓邪恶。更何况——这契约是你们要求的。你们希望终结它吗?”

绮礼听见兰斯洛特在低唤卡利亚的名字,但黑衣的神父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看着银龙,嘴唇痉挛一般颤抖着——绮礼几乎能嗅到那新鲜的痛苦。也许在心底某个地方卡利亚还期盼这一切的虚假,但银龙正在这里,触手可及毫无伪饰;这令得他最后一线希望也无声地被掐灭了。

最终,白发的神父只是颓然地坐了下去,什么也没有说。

“那么,”举起餐巾轻轻擦拭了嘴角,托萨卡伯爵不再理会不发一言的卡利亚,“我们要下去吗?”

银龙微笑着站了起来。哈桑牵起了樱的手,托萨卡伯爵则握住了镶嵌宝石的文明杖。他们无声地穿过整间餐厅,将一切尘世奢华都留在身后,走向那并无尽头的黑暗——

而切嗣站了起来。

“我也一起去。”

他笃定地说,无视于哈桑的怒视。但银龙停下了脚步。她的眸子在黑暗中像红宝石那样闪亮。

“当然你可以来,真语者。”

一瞬间,绮礼知道有什么要发生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无声地滑下座位,伸手拉住了切嗣的手。哈桑正想说什么,却被银龙抢先了:

“你也可以来,小小的恶之造物。用你的眼睛看到最后吧。”

绮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切嗣的手。心脏在他的耳边剧烈搏动着,盖过了他们朝黑暗而去的脚步声。

 

远远地,在他们身后的光明之中,似乎有人正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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