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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仅有故事而已。

Wasteland 1

“是的,我自己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要死。”

 

I. The invention of solitude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领悟到“自己”究竟是处于何种状态之中。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他死得太过突然:一颗子弹从后面切断了他的颈椎彻底把他和自己的身体分裂开来,两颗子弹钻透他的颅骨在大脑里跳来跳去搅成一团什么也不是的玩意儿。在那一刻,他就彻底“死亡”了,就算没有之后穿入肺叶的那两枪也一样。

但是他几乎用了快要半个月时间——如果他对时间的感知还能够相信的话——才慢慢将“自己”和“死亡”拼凑起来,形成一条明确的认知:

自己已经死了。

他思索着这一事实,似乎还能感觉到子弹钻进皮肉那一霎的触感。事实上他根本感觉不到什么:第一颗子弹就切断了他对神经的掌控和感知,他倒在地上像根硬邦邦的木头。但是它们似乎还嵌在自己的“身体”里。这让他的思考变得愈发困难——你不能指望被子弹搅成一锅粥的大脑还能运转正常。可这种感觉又是纯粹的悖论:他早已经没有身体了,遑论对身体的感觉——他亲眼看着某个银发的女人从他身上剥下一块儿色彩斑斓的刻印,动作娴熟,一如那些老猎户在半分钟之内就能剥下一张完整的兔子皮一样,剩下的部分就被她扔在那儿任由蔓延开来的大火吞噬。

他可以想象为高温烧灼变得焦黑的尸体留在原处,沉没在倒塌的木屋之间,为野兽翻刨撕咬尸骨遍及小岛的各个隐秘的洞穴,或者任由风吹日晒侵蚀风化最终剩下一小撮干燥的尘土。这类的想法他很喜欢,因为那不废脑子,比好奇“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来得轻松得多。

于是他现在是死了。

没有身体。没有实质的感觉。也没有除了最基本的自我认知之外的内容。

我是谁。从何而来。要去哪儿。

如此这般的问题一律不知。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死了之后还停留在这里就已经和常识相悖了。如果想要的话他可以幻化出只有自己看得到的“身体”——这没什么不好,这至少比单纯作为一束漠然无知的思想来得直观;问题是一旦有了“身体”,他就能感觉到并不存在的异物:那将他引领至今日境地的小金属玩意儿。

一直忍耐这奇妙的异物感是件糟糕的事情。那让人想伸手把它们抠出来一把丢掉,但问题是它们和“身体”一样实际上并不存在。死后的世界就是停止和废弃,改变早已在本源上被否定了可能。这比想象的还要糟,但是当你死了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他忍耐这脖颈中那点冰冷而换了个姿势(他发现经常动动“身体”能减少思考和头疼),看着面前那个男孩。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跟在他身后了。

男孩个子不高。他猜想他也许八岁,也许十岁,总之不可能超过十五岁——要不然就是太过营养不良。他和一个银发女人——没错,那个从他身下粗暴地剥下刻印的女人——住在一起。不过女人并不常在家。她总是忙着什么,把男孩和塞满冰箱冷藏室的微波食品、牛奶以及满屋子的枪械留在一起。从这点可看出她决非他的母亲:没有哪个母亲会这么干。

现在那男孩正在重复着一件工作。他试图把台面上所有拆散的零件拼回,恢复其枪支的本来面目。细碎的金属在他稚嫩的指尖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像是混合了恼怒和挫败的小声呻吟。但是他仍然坐在桌前,几乎是执拗地摆弄着那些零件。

他知道女人并不是真心教导男孩,一张简单的构造图就能让这无序的努力事半功倍。这倒也符合常理:谁想要一个孩子天天和枪支为伍呢?可奇怪的是那孩子。他宁愿坐在那里、重复着上百次失败的尝试也不肯望向窗外一眼。

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是这个样子吗?他们难道不应该是爱玩得只要让他们出了门你这一天就别想再见到他们吗?不管是海边还是林子里,他总有千百种游戏可做,精力充沛得让人好奇究竟是什么构成了他不知疲倦也永不衰竭的玩耍的动力——

他眨了眨眼。

在“自己”和常识的边缘似乎升起了某种不协调感。某种一闪而逝之物。像是夜晚在窗外经过的汽车短暂在窗帘上印过的光影。

虽然能够察觉,却无法把握实体之物。

他怀着因为不协调感而升起的疑惑朝男孩俯下身去。细小的汗珠从他额上沁了出来。他的手指因为枪油变得斑驳。他看着那些零件的样子并不像孩子对待玩具,也不像工匠对待半成的材料,那眼神之中既无探究亦无好奇,有的只是需要完成眼下之事的专注——把多余的感性全部切离的专注。看到那眼神你就知道他终究会成功——枪械在他手下已经显出了雏形;可是那眼神又叫你情不自禁地想要把枪从他手中夺过来让他停下。

他还是个孩子。

他这么想着,张开了虚无的手臂环住男孩的肩头。这并没有什么意涵,也绝不可能被专注于手中枪支的男孩所感知。在荒芜的死后世界中他只能徒劳无用地观测着眼前的世界,断绝了任何干涉和交互的可能。同时,他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驱使着“自己”。只是常识吗?还是逐渐从常识边缘升起的、类似于眩晕一般的无法解读的情绪——

在接触到并不存在的体温的瞬间,他还是颤抖起来。

视野的边缘擦过浮光掠影的散碎画面,但只是从“自己”的身边无意义地掠过而已。他没有徒劳地试图捕捉,而是闭上了眼睛,感觉这冰冷的子弹在自己的脑浆中搅动。

耳边传来了清脆的“咔嗒”一声。

男孩终于将最后一个零件装了回去。他举起那冰冷的铁器,无目的地指向对面的某点——那本来是不协调的情景:枪和孩子。可是没人会否认那铁器在男孩手中再合适不过了:枪支冰冷的外壳和男孩黑色的眼仿佛闪着同样的无机质的光。冰冷、洗练而不带感情。

他伸出手覆在男孩的手上。

放下它,小家伙。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说出了这句话。一瞬间男孩变得陌生和遥远:不再是他在恍恍惚惚中一直跟着并看到的男孩——不再和记忆中一样。

男孩是不可能听到的。

但是他仍然放下了枪,手指还因为一天的劳动而轻微颤抖着。他从椅子上跳下,找出一份微波食品胡乱吃掉了,然后重新坐回了桌子前面——像是要等待什么,最后也不过是趴在那里睡着了。

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见小屋的门打开了。

银色头发的女人来到了男孩身边。她看着男孩手边的枪,叹了口气。

他没有说什么。在女人将男孩抱到床上之后他仍留在原地。他看着她拉开冰箱取出啤酒一口气灌下半罐才走回桌前,拿起男孩组装的枪械翻弄两下,拉开保险按下扳机。

空荡荡的金属碰撞声仿佛要唤醒他体内的子弹那样。他忍着虚伪的头疼,看着女人重新放下枪,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已经决定了。

他明白了这一点。他知道那男孩的道路在此时已经彻底决定下来,再没有回头的可能。这让他深深地叹息起来,但是所有的叹息也只不过是飘散在这废弃之地罢了。

他毕竟已经死了。

 

后来他知道了男孩的名字:切嗣。女人叫娜塔莉娅。

他们的生活在各种意义上和常规脱离: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魔术师。娜塔莉娅会耐心地盘踞在她购下的某处豪宅中如蜘蛛聆听网上动静细细收集起各式各样的资料讯息,然后带上她的黑色皮箱赶赴世界的某个偏僻角落,最后带着一身风尘和血腥回来,用拿到的大笔佣金买下一栋新的“隐居地”,度过一段儿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时光直到濒临坐吃山空的边缘才再次开始筹划下一次的捕猎。如果她没有将每次得回来的大笔佣金耗在她那超出寻常的消费癖上——她成功地将女性本身追逐时尚和名牌的劲头转向对房屋的热爱,但每次都来不及填满一栋屋子就必须赶赴下一处修罗场,于是这旧宅就像旧的衣服或鞋子那样被抛掷在一边了。

每次都不会回来,却比谁都要固执地追逐着“家”的幻象。他冷眼旁观着这个女人的行为模式,嗅到其中潜藏的危险预兆。

早晚有一天她会从这种生活中崩毁下去的。

不过这无所谓。

他关心的主要人物仍是切嗣——毕竟男孩才是他(并无理由地)一直跟着的对象。就算娜塔莉娅给他的教育草率又随性,切嗣还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一天天成长起来,就好像春天里的白桦树苗一样。他的眼睛是不可置信的天真和冷酷的结合体——这犹如二律背反的灵魂让他总是长时间地凝视着切嗣——无论是拿着枪的还是没有拿着枪的。

如果那么痛苦的话,索性放下枪就好了。逃避的方法有无数种,就像娜塔莉娅总是明示暗示的那样。

但是切嗣仍然一意孤行。

<i>这是一种天赋</i>

他隐约觉得有人这么说过,但散落的记忆却让他想不起来那到底在哪儿听过。在“自己”之外他仍然接近一无所有。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聚拢起来些许的认知,比如:自己是个“魔术师”。

这是他看到娜塔莉娅教导切嗣的时候想起来的。第一抹明确的情绪是气愤:那不过是潦草的速成法,切嗣的天分并不是为这种魔术而准备的。他应该经历更细致的教育,从魔术的理论——那些本源、分支、流派——铺垫开去,然后再慢慢学习回路的开启,工房的建立,强化、修复、转换……那计划的详细程度让他确信自己死亡之前一定仔细地考虑过每个细节。

所以,切嗣是自己的弟子吗?

他在虚无中徘徊着,思考着自己停留在切嗣身边这件事实。如果人死了之后必须要留在什么地方的话,那定然得和自己有点儿关系不是吗?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常理,此外还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死后世界中最不通用的就是常理了。

也许他只是存在于此,在名为“切嗣”的少年身边,这事实不需任何理由。

既然此地此身不可能有新的可能,也不可能产生什么目的,那么放任自流也并非太坏的状态。

但是答案比想象还要快地产生了。

切嗣接近了那个年龄。娜塔莉娅为他种上了魔术刻印——即使并不完全,他仍然一眼认出了那个图案。

肩背仿佛烧灼一样。那是切裂肌肤的虚伪痛楚,是和自己长年相伴的东西被强力地剥离开所产生的丧失感。在那一瞬间,他明白过来那刻印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自己是切嗣的父亲。

这样就完美地解释了一切。

他为什么独自停留在这荒芜之地跟随着并无印象的少年,那只是因为他们血脉相连。

他体味着这个事实,胸中被陌生又熟悉的亲情涨满。他朝着虚空伸出了手,似乎这样就能捉住更多理论上存在于回忆之中的事实,那并不比水中捞月来得切实。他坐在切嗣床头,试图从少年的面庞上拾回对“自己”面貌的记忆,可是他找不到自己的痕迹。

切嗣并不像他,也许;切嗣的年纪还不足以让他想到自己,也许;自己的记忆已经再难追回了,也许。

他伸出手覆在切嗣的额头上,饱含着刚刚发现的父亲的深情。少年因为魔术刻印的移植而陷入了高烧和谵妄中——他知道那是因为娜塔莉娅的处置不够周全,她毕竟没可能得到随着刻印相传的卫宫家独有的移植方法。而现在切嗣必须自己承受过这一切——他看着自己的手陷入切嗣的头发,怀着痛苦再次确认到自己所处的世界和现实的绝望距离。

他应该时时铭记这一点:他已经死了。

脖颈中的子弹适时地传来寒意,他叹口气拉开了距离。切嗣在梦中紧紧皱着眉头,偶尔会在清醒的边缘张开眼睛,无神地望向他的方向——他甚至错觉切嗣是看得见他的。可是切嗣只是微微开合嘴唇,像是一个呼唤的动作,只最终也没有声音传出来,一点儿也没有。

他有点儿失望,又觉得或许这样更好。

活人不应该抱着对死人的追忆继续走下去。而死人则是另外的状况。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切嗣的手,像是这样就能分担孩子过于深暗的梦境。

他知道切嗣总能撑过去——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

身体里的子弹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温柔和软弱,展开了由质疑构成的阴影之翼,扇动着某个早已被忘却的事实。然而他将那些置于脑后,在不可解离的孤独中陪伴在切嗣的身边。

终于,切嗣的呼吸平稳了下来。在休整的昏睡过后,少年睁开眼睛,看见娜塔莉娅仿佛剥离了感情的面容:

“现在你是个见习魔术师了。”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如果要跟着娜塔莉娅上战场的话,就至少取得见习魔术师的资格。

切嗣没有说话。昨夜的冷汗将睡衣黏在他的背上,颈后濡湿的头发传来不适的触感。他推开被子坐了起来,新生和脱力感混杂在一起纠缠在他的四肢上。他没有看见此刻自己的眼睛,而他的父亲看见了。

他在虚无的死地喟叹着。同样的喟叹被娜塔莉娅紧紧关在了心里。

“我可不会多关照你。”她说,极尽冷淡地,“最坏的情况下我也许会拿你当挡箭牌。想退出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我知道。”切嗣很快回答,“没关系。”

“……随你。”

她转过身去朝向厨房走去,日常以外卖和微波食物果腹的她难得决定下厨——她不会承认这是对切嗣的关照。

她身后的少年站了起来——尽管还因为身体的失调而微微踉跄着。他走进浴室拧开花洒简单冲去身上的汗水,出来后才抹一把被雾气所蒙的镜子,在镜像里看着自己背后残缺不全的刻印。昏暗的灯光和氤氲的热气中他闭上了眼睛,任由噩梦中始终不肯出口的呼唤经由声带振动空气化成一声(本不该有人听见的)低语。

“父亲。”

他在身后注视着他,看着他的手指在镜面上失去血色而泛白。最终切嗣也只是把软弱简单地收起来像用衣服遮住刻印。

——短暂的片刻里,他忽然第一次地、憎恨起自己死亡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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