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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叶】歧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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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解  离亭燕

 

 

叶修与韩文清最初相识,还是在他们回京述职之时。

其时北疆战事相持多年,时战时和,虽有小衅,却无大战。边关兵将之中,最出名者,便是“雁北嘉世斗神叶,漠南霸图韩文清”,两人可说是一时瑜亮,若谈起一个,定然也会说起另一个。天下之事,总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名声传得广了,纵然韩文清从未见过叶修,也不由得心中多少存些芥蒂,总觉得若是见面,少不了一场相争。

他却没想到两人的见面会来得这么快。

那一年初冬之际,韩文清按例回京述职。他并不喜车马排场,索性轻装简行,只带数个亲兵,便这般入了京。

韩文清少时也曾在帝京盘桓,却从未真正融入这一方热闹街市。许多年过去,他早已惯于边关的金戈铁马而非帝都的满楼红袖,惯于塞上呼啸厉风胜于暄暄市声,惯于滴水成冰的冰寒胜于温熙和蔼的冬日。他走在这街上,却生不起游子归于故乡的感受,像是个不通文字的异国之人、要将自己硬生生塞进这个壳子中去。

韩文清正因为这种微妙的不适而微微皱起眉头的时候,忽然听见前面起了一阵骚动。以他性格自是本不愿掺和其中,却早有走在前面的亲兵探看回来,道是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欺男霸女,被欺负之人竟是当年戍边军士。韩文清眉头一皱,下了马和亲兵一起挤进人群,还未到跟前,便见几个混混模样青年,围着一个摇着扇子的公子哥儿,恶声恶气正在和个摆摊的小贩纠缠:

“……我家爷看上她,是你家祖坟上冒了青烟了!像你这般缺了一只手的残废,拖累你女儿抛头露面的,却是几个意思?不如从了我家公子,也可享享清福,总不会亏待你这老倔头!”

那女孩满脸厌恶,朝自家爹爹身后躲了躲。那小贩显然是缺了一边臂膀,两鬓斑白,却也丝毫不让,抄着横亘在货筐上的扁担,道:“我女儿要嫁也是配个清白人家,怎么可能给你家少爷糟蹋!难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要强抢民女不成?”

“哎哎哎,别这么大顶帽子扣上来,我这是做媒,做媒懂不?”那混混嬉皮笑脸,“而且老倔头,你也不问问我家少爷是什么身份?”

这边争执之间,边上人群自然也起了一阵议论。早有那百晓通一般人物叹道:“可惜这闺女,今天这父女俩也是碰上恶人了……”

“这人是谁?”

“哎,便是陶家那恶少……也可怜这老爷子,之前在边关拼死拼活,好容易留得性命回来,事到如今,还要被这般欺侮……”

韩文清听到这里多少按捺不住,正准备拨开人群向前走去,就听见一道带笑声音道:“哦?你家少爷是什么身份,也说来与我听一听?”

说话间,这人也上前几步,自然让周边人都看见了他。却见这人一派闲散意态,随便穿了件青衫,看起来便似个寻常书生。那几个混混看了他这样,自不放在心上,只放话道:“我家少爷,那可是了不起的,京城中响当当天子第一号,陶老相爷家里——”

韩文清和那青衣人同时挑眉,而这混混接着说了下去:

“大管家的大公子!”

“啊?”这青衣人好悬没笑得打跌,“我还以为你是陶轩儿子,还想老陶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不晓事儿子,却没想到,只是他家管事的儿子啊?”

“大胆!”这恶少被揭了底,一面恼怒成羞,一面又自恃身份,“我父亲可是在陶大人那里说得上话的!而且你这人做什么的?一介布衣竟敢直呼当朝相爷名讳,真是大胆!今天不为别的,就为你这不敬尊长,也得将你好生教训一顿!来人!”

这话一出,那几个混混便犹如被解去了笼头的恶犬一般,各自操家伙挽袖子气势汹汹便要过来。那小贩大惊,叫声“恩公小心”便想上前,可谁知这看似文文弱弱书生摇了摇头,抄起斜插在货堆里秤杆,闲庭信步一般随手挥出——也不见如何威势,却将几个寻衅之人打得东倒西歪,各自捧着手“哎呀呀”叫着倒了一地。众人哪见过这等场面,皆看得呆了。青衣人则将手中秤杆擦了一擦,双手送到他身后小贩面前:

“平白污了您东西,真是对不住。”

“啊……这……”哪里想得到会是这种发展,小贩一时都结巴起来,还是被女儿从后面扯了一把才反应过来,纳头便拜,“多谢您!”

“你,你,你……”一旁恶少气得打颤,恰好这时京中负责巡逻的九门提督人马迟迟赶到,一路呼喝“让开”,老大不客气地驱赶开人群走了进来。那领头的小头目一脸獐头鼠目长相,过来倒是先与那恶少行礼:“哎哟,大少,今天可是什么风将您吹来了?”

那恶少却也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一番:“是那书生不敬相府陶相爷,张口称呼我家相爷名讳,我这边实在气不过,正要与他说理,朋友却被他打了。赵捕头,您看这事……”

他这话一说,人群里尽是嘘声。偏偏那小头目浑然不在意,上来就呼喝那正在搀扶小贩的青衣人:“你这厮,可知当街辱骂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将他绑了!”

此时韩文清哪还捺得住,上前一步道:“胡闹!”他内力深厚,这两字迸出舌尖,简直如在人群中炸出一道春雷,愣是吓得刚爬起来的几个混混腿一软,又跌在地上。那小头目也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嚯,好一尊黑面神!他腿肚子不由自主地转筋,刚才那点气势早就飞到九霄云外,颤颤巍巍道:“您——”

韩文清也不多说,直接亮出他身上官印,道:“这位陶府管家的公子,想要仗势欺人,强抢我军中兄弟的女儿。堂堂天子脚下,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直教边疆将士寒心——你们若不秉公执法,少不得我韩某,到御前也有话可说!”

他这话一出,那刚被青衣人搀起来的小贩见了他,忽地想起什么,扑通又跪下了:“韩将军!”他叫出这一声,眼泪已是在眼眶里打转。这一下人群中也鼓噪起来——韩将军还有哪个韩将军?当即有下拜的,有起哄的,有挤着要看一看这传说中名将的,一时乱糟糟的。

这下连王姓捕快真吓得快站不住了,好歹扶着边上的人稳住,当即调转矛头朝向那恶少:“你可听到这位大人说话!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行这等龌蹉之事,兄弟们,将他绑了!”

那些衙役一哄而上,调转矛头,将这恶少并地上混混都抓了起来。韩文清将小贩扶起来,安慰两句,又安排亲兵同他一起去九门提督那里告状,又嘱咐亲兵不管怎样,总要给这老兵留下银钱。这一般折腾下来,再去找那之前出手的青衣人,却是早已不见了。

韩文清心中模模糊糊有个猜想,可毕竟人已经趁乱走了。

若要见到的话——

他想到这里,摇一摇头。

若真要见到,总会在某处见到。若见不到,也不过是缘分未到而已。

然而重逢却比他预想中来得要快。

 

 

第二日韩文清循例去了兵部,正等着交割文书,忽然便听有人在隔壁议论昨日之事:

“……陶相今天一早便上书请罪,说是管教下奴不严,得知此事,早将那管家逐了出去……”

这语声确是没听过的。韩文清下意识踱出来,望见厢房里正站了个人,身着紫袍,正听桌案后人说着什么。他心里一动,便走到半开的门扉前,恰听见这紫袍人懒洋洋说了一声:

“哎,可惜御史台那一本,算是又参不上了。”

他说着,似也察觉到门外有人接近,转回头来看了一看。

却正是昨日街市上,仗义出手的青衣书生。

奇妙的是,这人昨日裹在一袭旧衣之中,看起来闲散疏朗得很;而今日衣紫腰金,正正经经地出来,却也没有半点不合适。他将韩文清上下打量一遍,嘴角含着笑,拱一拱手,问:

“——可是韩文清韩将军?”

这话虽然是问,却多少带了笃定,就好似已确信他便是那个人一般。

韩文清心中一动,昨日隐隐的预感终于化作一个实在的名姓浮在嘴边:“嘉世叶修?”

叶修微微一笑,又拱了拱手:“久仰。”

韩文清一时盯着他看,却好似不能确定这个人便是多年以来与他名声相当的人。在冬日的阳光下,叶修似乎显得太年轻,太散漫,合该是个山林中的隐士,而非在沙场上与人征战的将军。他一时为自己的思绪所带着走了,良久才意识到自己还未还礼,才匆匆道一声:

“久仰。”

 

或许是那相逢太过出人意料,本来在两人之间那种隐隐的紧张关系,竟似消弭了一般。每每回京述职,少不得一起盘桓数日。奇怪的是,明明叶修亦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却从来没有和韩文清起过争执,除了偶尔在演武场上走个来回,竟是连吹胡子瞪眼的吵架也没有一回。到了后来,竟是无人不知叶韩两人相交甚笃,竟连宫中官家也有所耳闻。

这样或许是不好的。为官之道,切忌朋党,偏偏武将之间少有讲究,似乎宁肯轻掷纵马长歌的意气,也不愿计较外人眼中的得失。他和叶修彼此来往之间,也说不好是并未想到此节,还是不愿去顾虑此节。他们赏过砚溪头上的梅花,观过小樊楼三更的月色,听过画舫上歌子抚琵琶唱一曲挂枝儿,也曾访过深山古寺、为昔年同僚友人燃一盏祈福的长明灯。韩文清有时候想,像叶修这样的人大抵真是没有的。明明和他一样在塞外待得久了,但入了帝都,却也好似如鱼得水一般——大概这世上,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没有他待不惯的地方。

 

后来想想,这大抵也是一语成谶。

 

在他们最后一次进京述职之时,韩文清曾在酒楼里见到了叶修。说来奇怪,那一日他们也并未相约,偏偏韩文清走到街上的时候,便看见依在二楼围栏边的叶修。多年的好友远远望见他,挥手招呼:

“老韩,来吃酒罢。”

他自然便去了:他是鲜少拒绝叶修的邀约的。

那日堂中有个冲州撞府的说书人,敲一声惊堂木,说着当年容朝太祖故事——却说华山畿有个修道之人,遇乱世辄长睡不醒。之前烽烟四起,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如是百余年,老祖自于山中长睡,忽一日醒来,却见山下有个后生来山中游览,他手指一掐,便知明主已出,此后定将太平盛世绵延不绝……

韩文清和叶修在楼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楼下的说书人摆谈。说到高潮处,小铜锣敲三下,有人持了铜盆挨桌求打赏。转到两人桌前,叶修一撂杯子,扔了小块碎银子进去。

“若真是太平盛世,倒也好了。”

叶修轻描淡写地说着。

这一次他回京述职,因为饷银拖欠的事情与人吵得上火。朝中文武分立、主战主和意见相左不止一时,尤其陶相为首一派力主和谈互市,甚至不惜岁币。而叶修争到后来,竟直接道:将士冬衣抚恤尚不得解决,竟有白银丝绢撒向塞外,这是什么道理?

此话一出,座上官家脸黑了个彻底,偏叶修也似不知进退,竟也分毫不让,朝堂上气氛一时僵到极处。最终还是几个中立派老臣发话,好歹缓和下来。此事面上虽然过去,却不过是将多年龃龉推上台面。若真能过去也就罢了,若不能过去……

韩文清叹一口气,道:“你喝了酒。”

叶修一哂:“许是罢。”

他们失了谈兴,便离了酒楼,走进熙熙攘攘的街市里去。酒楼之上歌子打着红牙板婉转而歌,黄莺一样的声音飘散在温熙的夜里,乘着熏人的暖风,掠过来去的画舫,散进阑珊的灯火之中。他们静静地走在这不闻刀枪的平和之中,像两艘孤舟浮在这令人忘却一切的繁华上,谁也不想说什么——或许也是无甚可说。直到了韩府门口,叶修才突然醒过来一样,便要告辞。不知为何,韩文清伸手拉住了他。

“进来休息一下罢。”

虽然是堂堂的将军府,但其中只住了几个亲兵和老家人。韩文清吩咐下去,烫了一壶酒并几样小菜上来,两人便在院里石桌边坐下,叶修也不讲究姿态,随手抓了花生来吃——这在边关不易寻到。然后酒上来了:这是去年家人以梅子酿的酒,口味清甜,和北边的烧刀子浑然不同。

直到一杯酒下去,叶修才叹一口气,道:

“今日是苏沐秋的忌日。”

韩文清心头一跳,但也很快反应过来。苏沐秋早年也是雁北军中小有名气的一名猛将,极擅射术。之前雁北一役,官家御驾亲征,却不料反而为敌所趁,一时形势危殆。当时便是苏沐秋护着官家且战且走,最后以一己之力断后护驾,最终力战而亡。后来官家感其忠义,各种追封不提,还破格将苏沐秋唯一的妹妹苏沐橙封为外姓公主,自是表体恤之意。

只可惜这些身后荣宠,换不回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当年一场城下之盟,换不回多年经营的西北局势,亦换不回一段真真正正太平盛世。

往日里叶修喝了酒,总是倒头就睡。可这次,不知是梅子酒太过清淡,还是心中所积之事太深太久,叶修竟也说了下去。

“我赶到之时,他已经伤重,却也说不出话来,只将这块玉佩给我。”他说着,指一指腰间悬着的青玉,“当时我俩从戎之时,已经约定。谁先走一步,剩下一个便替他照料家人。只是……”

他摇一摇头,不再说话。

韩文清也说不出什么。他征战多年,失去过旧部,也失去过师长,早知道从军不过是将性命寄在刀口上,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还可能有别种结局。

然而……若心里有不想失去的人,又当如何?

他坐在那里,心忽然如风中幡一般动摇不止。偏偏面前人仍低声道:“那一场败仗之后,我军全线退守,躲在关隘之后,‘克复山河’——现下再没人做这种梦了。只是老韩,我不甘心啊……你甘心吗?”

韩文清缓缓摇了摇头。

一场不合时宜的败仗,北方多年经略化为乌有。双方相持总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眼下朝中战和言论不一,官家忧心外军坐大,边关众将终日枕戈待旦,却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幸者,所忧者,都不过是眼下这一瞬的太平。

叶修看他摇头,笑了一笑,醉眼惺忪地问:“老韩啊,若是真有了天下太平一日,到那是你有做什么呢?”

“我没想过解甲归田。惟愿马革裹尸还,如是而已。”

韩文清说了这句,莫名感觉脸上一热,对面的人却是良久没了声息。转头一看,原来男人终是抵不过酒力,已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叹口气,将人半拉半抱到自己床上。半夜总不好再叫人收拾书房——他这样对自己说着,便宽了外衣,和叶修并肩躺着。这里的夜总不比边关苦寒,他听着身边另一道规律的呼吸声,慢慢也就沉入梦境中去。

这似乎也是件无关紧要之事。

反倒是前一晚说的话令韩文清多少有些赧然,好在叶修醒来就似忘了昨晚两人对话,多少令韩文清轻松了下来。

 

那之后不久,他们便各自赶赴边关。

再之后,便是惨烈的丹崖谷一战。

 

 

回京的日子并不好过。

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这一次会被轻轻放过还是从重处罚。当钦差以金牌传令之时,霸图军中皆义愤填膺,恨不得扣了使臣不教离去,倒还是韩文清镇得住场,将一切委派给张新杰,教他看住这帮人,才孤身回京。偏偏到了帝都,上了请罪奏章,却许久等不来处置。

韩文清既然是奉命在家反省,自然不可能有宾客前来。倒是当年有一二曾在霸图效力的部下,半夜偷偷将消息送进来,只说官家意思似是念在韩叶两人劳苦功高份上,不忍自毁长城,准备小惩大诫,还望将军再忍耐两天。

韩文清听了这消息,照例八风不动。他独自在家,忧心既也无用,便练剑打拳,翻看兵书,聊以度日。

不数日,圣旨下来,果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虽然批评他贸然出兵,却看在心忧同僚份上,不予惩戒,扣了一年俸禄,照例让他回霸图军中效力。韩文清接了旨,道一声“谢主隆恩”。那宣旨来的太监正想再说几句劝慰之语,见到他满身煞气,话到嘴边便缩了回去。

韩文清倒是朝他行了一礼,问圣旨是否也已送到叶府。

那太监吓了一跳,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只道韩将军休得忧心,打点行李,速归军中便是。

这话便有些蹊跷。

韩文清上前一步,给对方塞些银子。那太监喉中咕嘟一声,将银钱滑进袖底,犹豫片刻,低声道:“叶将军这次事体甚大,您还是莫要纠缠,速速离去。”

韩文清点头。他面上不显,心中焦急,正欲第二日去兵部打听消息,当晚府中却来了不速之客——却是年纪轻轻一个剑侠,身着一身水蓝衣服,衣裳袖口扎点停当,倒也不怕夜行惹眼。他从屋檐上翻落下来,不比一片云彩重多少,见到韩文清便瞪大眼:“呀,原来有人说韩将军一张黑面能止小儿夜啼,果然不假。”

韩文清瞪着他,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物,偏对方自来熟一般,上来便打开话匣子:“唉,我是黄少天,江湖人称夜雨声烦的,乃是岭南道上闻名遐迩的侠客。这次来韩将军府里,不过是赖人之托传递信息——事先声明,这事可和我没关系,你也不要说今天看见我,知道不?”

韩文清等他啰嗦完,问了三个字:“什么事?”

“你那个好友叶修,他这次可是惹上大麻烦啦!”黄少天说,脸上却也不见忧色,“这次他不是打了败仗吗?虽然之前是常胜将军,可惜这次被坑了一把,皇帝老儿很不高兴。虽然他这边不高兴不高兴的,军中无大将,论理说怎么也不能就将人这么轻易做了,毕竟边关还有那么多将领看着,不好叫人寒心。按我朋友说法,本来罚俸降职,大概也就了了。只可惜哟,有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韩文清也搞不清这个剑侠什么来路。若说是山野之间闲云野鹤,不可能对朝中事体这般清楚。可看他言谈举止,又实在不像久在京中出入之人——或许是他话语中所提到的“朋友”在京中任职?他这边思忖,黄少天却仍是喋喋不休说了下去:

“那个姓陶的老头儿,这次可是抓住他错处啦。他给皇帝老儿上了一道密折——”

“等等,即是密折,你如何得知?”

“我?哎去御书房转着玩这种事你可得帮我保密一定不要说出去啊。”黄少天压低声音说,又道,“总之,密折里说,叶修其实是北狄之后,这么多年潜伏在我容朝,只不过是为了等待时机反戈一击——”

韩文清听得心头火起,道:“胡说八道!”

黄少天被他吓了一跳,一仰身和他拉开距离:“你不信啊,人家有证据的。叶修身上不是常带着一块玉佩吗?那北狄使臣说,那是以前柳朝皇帝封赏他们摩诃部首领的东西——”

韩文清骤然立了起来。

当年他们在院子中说过的话犹然在耳。那玉佩他看得熟了,是春山里藏一只白鹿的图样。他看到的时候还在想这玉佩式样并不常见,却谁想到曾经是前朝皇帝的赏赐之物。

然而他并不能说,也不能动。

陶相上密折这件事,他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而叶修身上的玉佩并不是他自己的——这件事即使他去说,也只怕是孤证不立。

韩文清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问黄少天:“你可知官家准备如何做吗?”

黄少天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又不是皇帝老儿肚子里的蛔虫,哪儿想得到?不过我朋友说啊,这事官家估计也不敢闹大,只怕就是一杯毒酒了事……”

韩文清勉强压抑住了想要立刻冲出门的冲动,问:“可是他叫你来找我。”

“嗯。”黄少天郑重点一点头,“虽然我也想帮他啦,叶将军这人挺好,不过我朋友说,只怕你更有办法,就叫我来找你问问看。”

韩文清闭上眼。

一时间,他似是被纷至沓来的过去所淹没,又似脑中一片空明,只剩下千军万马之中,男人一个疲惫的微笑。

 

……若心里有不想失去的人,又当如何?

 

 

将将过了五更时候,叶修已是起来了——又或许这一夜,他也并未睡着。他坐在自家廊下,在最后的夜色里将腰间玉佩解了下来。

似是在夏夜里浸得久了,于是玉也变得冰凉。也不知何处能工巧匠刻出这一枚玉佩,多年之间辗转下来,换了许多主人,终于是到了这里。他想起苏沐秋昔日和他谈起往事,只说母亲早逝,从没和他们提起一句父亲的事情,兄妹二人便随母姓,一路跌跌撞撞过来。甚至苏沐秋自己也不知道,这小小玉佩上还能藏下一段足以噬人的秘密。

叶修摇一摇头,将玉佩重新系在腰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没有玉佩,朝中那些看他不顺眼的大臣也早早备好了后招——更何况君心难测。这许多年来他们兢兢业业,却终究逃不过功高盖主的疑云。

叶修靠在廊柱上,看着一片萧瑟的夜空上遥遥一轮圆月。他后知后觉记起,这数日,似便是中秋了。

若可以的话,倒可以找老韩喝上一杯。可惜现在,是去不得了。

他正这般想着,便听见一道马蹄促促而来。

这便等不及了吗?

他哂笑一下,起身整了衣冠,前去开门——自打从黄少天那里知道密折内容,这几日他早已遣散家人,也不知是在等一个最终结局,还是等鱼死网破的一拼。

可开了门,来的却不是宫中使节,而是意想不到的人。

“你不该来的。”

叶修平平静静说,就要关门。韩文清却已半个身子探进来:“等等。”

叶修定定看他一瞬,道:“官家已是将你放了,何苦再来趟这趟浑水?你走罢。”

“你就这么不想连累我吗?”韩文清问,不等他回答,已经伸手捉住叶修臂膀,“你知道——”

我宁可自己死在战场上,也不肯看你有半分危险。

这话几乎到了嘴边,却毕竟太重太沉,好似有千斤坠在胸口,说不出来,却也咽不回去。而叶修看着他,刚才那点怒意渐渐散了。

“韩文清。”

他正正经经唤他名字,一如许多年前初见之时,像是他已经看出在韩文清眼底深埋的究竟是什么。他一向知道。

只是现下他们谁也担不起。

“你该回到战场上去。我看不到的太平,你总能帮我看到——”

“去他娘的太平。”

韩文清鲁莽地打断了他。他意识到自己肯定说不过叶修,索性将人拉近,然后不由分说地亲吻下去。

月色如水。偏偏两人掩在门楼影里,没人看得真切——叶修似乎想要挣扎,但这一刻韩文清却也不顾一切,将人按住了绝不肯放开。那时候他心里有种朦胧而绝望的预感:这已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一旦逝去,便再无复返。

最终分开的时候两人都气喘吁吁。韩文清的眸子暗了一层,但仍是说: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你来我府上拜访,将我灌醉,”——他说着掏出腰间令牌,“取了腰牌走了。趁城门初开,走北便门,取幽州道。过了燕北,便当无碍。”

“韩文清。”

叶修摇摇头,像是素日间不饶人的伶牙俐齿都只剩下这三个字。韩文清短暂闭上眼睛,克制住继续亲吻他的冲动,只道:

“去北边。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哪怕有一天兵戎相见?”

韩文清看着他。在朦胧的晨光里,叶修的眼睛显得很黑,像是整个帝都的夜晚都沉在他的眼里。

“就算有一天兵戎相见。”

他说完这句话,就将手里令牌强塞给叶修。男人的手很凉又很热,像是一块坚冰,又像是一块烙铁。

而远远地、传来了一声鸡鸣。

叶修像是被骤然惊醒一样,将令牌往怀中一揣,接过韩文清手中马缰:

“那我走了。”

韩文清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叶修头也不回上马而去,一串清亮的马蹄声叩击着青石地面逐渐远去。

他侧耳听着渐渐消失的马蹄声。这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湮没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没有厮杀。没有喝问。他想象着那个人骑马穿过城门,踏过笔直的驿道,一路向北而去。

于是他转回头,朝向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入熹微的晨光之中。

 

 

——全文完——



这篇文非常意外地,拖了非常非常久。

然而最后的结局,却是一开始就想好的。虽然在结构上试图做新的尝试,最后以倒叙结尾,但结果还是差强人意,只能责怪自己笔力不佳。

文中影射的朝代自然是宋朝。这一段是我读书时最喜爱的,然而无论如何不能算是精通,因此有很多未经考证的bug,也有直接将他朝事情移用的,比如烟草应该是明朝传入的。虽然在构思的时候参考了曾瑞龙先生的两本著作,可惜因为拖得太久,写到现在,早先所阅读的材料已经忘得七七八八,真是十分惭愧。

这篇出场人物很多,留白也很多。有一些暗示:比如喻王两人将成为政敌,但他们大约是一面在朝堂上互相争执,一面还能在丞相府中下棋。比如这里的周泽楷其实心慕苏沐橙。但是他们未来的命运还没有决定,不像韩叶两人,将在这一场战役之后退出历史的舞台。

这篇故事我自己很喜欢,因此隔了很久,还是鼓起勇气填完了,虽然称不上好。

感谢好友小风的支援,如果有bug全是我写出来的。

感谢这么久还等待着这篇文的大家。没有你们的留言我或许就忘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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