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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仅有故事而已。

神话的阐释

喻文州少年时,出于某种他自己也并不理解的冲动,决定离开蓝雨城邦独身旅行。

远游对蓝雨的人而言并不突兀。蓝雨城邦中每个Alpha和Beta都要在成年那一天来到海滨,割去自己一绺头发飨于温和又残暴的海神,以求若有葬身鱼腹的一日、海浪仍能凭着这早年的献祭而将他们的灵魂送回故乡。每一个蓝雨之子都听着远航的故事和谣曲成长,他们摇篮里的玩偶是小船和船桨,许多孩童未及成年就已经随着家人出海,熟习海流、风向的些微预兆,背得出南北天六十九颗重要星辰名字,开始学习如何收放帆索,其中极灵巧者可以在几息之间便攀上桅杆之顶,如同鸽子一般带来乌云或是晴朗的消息。

如果喻文州不过像大多数Alpha一般,决定成为某一条大船的船长航向未知的海域,这决定便不会遭人质疑。偏偏他决定背离海洋,一个人深入枯燥无味的北陆——这对于蓝雨之子并不那么寻常:四境之人都知道他们只在海涛之中驰骋,而离开大海就像离开故国,会使他们像离开泥土的泰坦那样失去勇气。他的决定在教养Alpha的神殿之中也绝非多见,诸位司祭议论纷纷,不知这样的意向对一位刚成年的Alpha是否恰当,直到这争端被禀报于大司祭处。

白发披散的老人坐在神殿的廊上,海天一线的蓝色在他的瞳孔里弥漫成分割不开的一体。在远近不定的涛声之中,他说:

作为落进雀巢之中的雄鹰之卵,他自然想要知道天空彼端的颜色。

 

最终,在喻文州以自己的头发祭祀于海神的第二日,他怀抱着六弦琴出发了。自小在神殿中成长,他早已通晓创世礼典乃至诸般英雄行谊,即使琴艺并非绝佳,也往往能在途中得到热情接待:偏远村落的人们依靠商贩和吟游诗人传递消息,城镇之中更是不乏让吟游者休憩的酒馆。他有时与商队作伴,有时则独自一人行于道中,倒也从未遭逢危难。

喻文州以为这样的游历不过是他潜藏于天性中的不安分的体现,又或者,是Alpha的天性总要以某种方式展现出来。在神殿之中他便已经与他人不同,从不喜好舞刀弄剑,在同窗好友黄少天与人在比武场上争胜之时,他宁可在树荫下翻动厚重经卷。

你这般可无法赢得Omega倾心。在课余之时,强行带他去酒馆的黄少天将一杯麦酒推到他怀里,额上还扎着某个Omega从墙外抛掷进来的绣花头带,——纵然你的计谋超越我们所有,那些Omega也不懂得勇武和智谋的分别。他们只懂得为比武之中获胜的人欢呼,那对你可就不甚公平了。

喻文州端起酒杯,说,我从未想过这般问题。

他确乎从未想过,尽管他知晓古老的创世礼典中的诸般记载,也读过种种英雄行谊和传奇故事。自古至今人们愿意相信天性各有皈依:Alpha和Omega生产下一代的贵族,而Beta则操持农务百工——这古老的体系在北方公国里仍然严明,而在蓝雨等南部邦国中则逐渐废弛。雀鸟能够产下雄鹰之卵,而雄鹰的子嗣也未见得还是雄鹰;一旦助产的医师辨清了婴儿的性别,那么Alpha便归于神殿,而Omega则将归于学苑——在这两处他们将受到符合本分的悉心教导,从而承担起天命之责。

少年喻文州曾经问过司祭:如果说Alpha才是为地上带来刀兵的那一个,那么,为何四境之中闻名于天下的斗神竟是Beta?

司祭并没有正面回答他,仅仅是重复着:一切都在创世礼典之中。如果你现在不能理解,那么等到你遇见你的Omega的时候就能理解了。

喻文州微笑着接受了这个答案,随即抛掷一边。不,他不相信这个答案,不相信古老的经卷如何还能以老朽的手指缠住现今鲜活的生命。尽管他如受到良好教育的司祭一般熟稔于《创世礼典》词句,可是他心中却没有相应的敬畏。

——直到那一天他遇见“那个”Omega。

和所有的英雄行谊乃至传奇故事不同,他们的会面毫无预兆,没有一道不合时宜的响雷,一只代表吉祥的白鸟,抑或一个事先潜入睡眠的梦境,里面有天女持莲华而降。那时仍是盛夏,他所途径的森林之中草木茂盛,茂密的山毛榉和橡树压下青色幽凉的影子。喻文州一人走着,脚下的道路为经年的落叶所覆盖,发出柔软的声音。这森林比想象中还要来得幽远和荒僻,以至于喻文州要不时停下脚步,翻出地图以确定自己走在正确方位之上。

然而有意无意之间,草木的气息愈发浓郁。那并不是喻文州所熟悉的混杂着浓重海风气味的南方,而是北方的山林,松脂和落叶,晨露浸染的林间,乃至于初生树叶的一点新鲜气息。这一切本不该属于此时,喻文州想,没有发现自己的脚步竟然偏离了林间的道路,朝着林木茂盛的深处而去。

很久以后他和王杰希闲谈起那一天,不由问:都说魔术师精于卜算,而那一天你是否预感到了什么?

王杰希正躺在软榻上随意翻着古卷,削得短且薄的头发在他颈间拉出一片稀薄的阴影,像一片羽毛栖息在那里。这问题让他暂时放下书卷,思索了片刻才道:

我没有为自己卜算的习惯。但是那一天我嗅到南方的海,太阳,洁白的沙滩和橄榄林。我在那一刻知道无需躲避,——也无处可逃。

 

 

王杰希从来没有烦恼过自己身为Omega的事实。

魔术师的真名意味着他必须熟识那些已经被人遗忘的隐秘之学,如何辨明四大元素的性质和名称,如何将能量从此处通过共鸣共振传递到彼方,如何书写辟邪的符咒,又如何调配草药——也因此,即使王杰希步入成人之期,他也从未真正受到过发情期的困扰:按时服下调配良好的药剂足以解决生理上的小小问题,甚至掩盖住他所有属于Omega的特征,不被Alpha察觉半分。

他本以为这一切会这样下去,他想象不出自己会有希求爱情乃至家庭之时,而欲望看来也从未成为困扰。

直至他在森林的深处嗅到大海的气味。

它来得异常突兀,当王杰希意识到的时候却已经不由自主沉醉其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嗅觉不受控制地大大张开,令无数气味奔涌进来——承受着逐渐下落的阳光的树叶,树皮背部的苔藓,层层落叶逐渐腐烂进泥土的发酵气味,菌类张开伞裙散出细小孢子,池塘里睡莲渐绽花瓣,松鼠从枝叶间无辜地窥看着。它们如同针那样尖锐直直透过神经回路激起无数零落碎片,而在这实在的一切之上,海洋的幻景弥漫过来:灰白色的仿佛白垩堆成的沙滩,不停翻涌的深绿色的海水,咸腥的海风掠过海边的低矮树林在他耳边拉出悠长呼啸。

这一切教他失去了平衡,连手中的药篓也滚落一旁。壮丽的幻视蛊惑了他,他跌坐在原地,无法移动半步。

在海的彼端,他的Alpha踏着浪来了。

在他们接第一个吻之前王杰希甚至不能从幻视之中逃脱。Alpha和Omega无可救药地会被嗅觉驱动——他听说过这说法,但是直至此时他才明白其中含义。对方的唇齿同样带着大海的气息,他意识到这一点,然后才看清了对方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原来这就是Alpha和Omega。

他模模糊糊想着,然后就被卷入更深的海浪中去。情欲连绵不断地在他身体里敲打着,从来没有意识到的神经此时仿佛也被气味所勾引起来,如同钉子刮擦石板一样在他几近空白的意识中发出锐响。过盛的气味掩埋着他,他急剧地喘息着却像溺水者一样无法呼吸,最终堆积的只有一层又一层的焦躁,驱赶着他伸出手去,紧紧地抓住那唯一的浮藻。

但是那双手是温柔而坚定的。它们抚开被汗湿的长发,解去累赘的衣衫,一一扑灭焦灼的火焰。它们带来暂时的缓解,可是这不够,远远不够。

他追逐着这个人。冰凉的肌肤彼此相贴的时候像是有火焰燃起。他整个人都犹如从水中捞出,或者他已经化成了水。那么流进去吧流进去吧流进去吧。就像气必然上升而水必然下降,土地坚实地承受一切而火焰带来终极和再生。万事万物都像这样被必然牵连在一起——可是越来越少的人懂得其中的奥秘,他们将一切归于偶然和巧合。

不。没有偶然和巧合。命运女神注视着这一切,就像十三岁生日的时候他得到一只海螺,覆在耳上就能听见连绵不绝的涛声。

王杰希在最后的一刻睁开眼睛。世界重归平静。森林湿润的气息包裹着他们火热的肢体。鸟儿悠长宛转地鸣叫着。太阳已经落下而黑夜尚未降临。从遥远南国而来的Alpha看着他,脸颊仍未蒙上水手们出海远航的棕褐色,手指上留着长年书写磨出的笔茧——而他们到了这个时候也依然以最亲密的姿势结合在一起。

你的名字是?

Alpha问。

海潮远远地鸣响着。

王杰希感到一瞬的眩晕。理智再次退潮而去,现在夜晚的花朵已经绽开它们不起眼的花瓣而释放出浓郁的、让人头晕脑胀的香气。他举起手指压在对方的唇上,然后又摇了摇头,用一个吻代替了这举动。

应许的仍未完结。

 

 

直至很久很久以后,喻文州也不会去问王杰希,到底是什么促使他投身政治。那时他们的相聚仍然短暂不可预知,因而也并未给任何承诺留下余地。他们有志一同放置了国家和战事的问题,仅仅享受那属于Alpha和Omega所应有的平静。神奇故事中曾经那般描摹过真正气息相投的侣伴,高山和大海亦无法阻止他们命运的丝线扭结在一起,为了命中注定的结合他们不惮万里,跋山涉水也要去寻找命定的侣伴;而一旦彼此的气息烙印在他们的心里,他们就再也无法接受第二个人了。

……你相信这故事?

王杰希嗤之以鼻。

难道你小时候没有听过这类故事?喻文州挑一挑眉,——我以为魔术师无所不知。

微草公国里十三岁以下的孩子们不论性别都混在一起,直到预兆来临之时。但是我离家还要更早,因为先知们带着真名来了。

喻文州注视他片刻,然后伸出手,握住对方修长的手指。

……这是安慰的意思?

嗯,即使你不需要也没关系。

王杰希忽然笑起来:我以为我们有正事可做。

 

许多年间,他们的相聚均如此短暂不定。前一年是在蓝雨某位地方领主修建用以避暑的山间别墅里,主人夫妇听闻大司祭大人喜好山川更甚海滨,于是特地空出别墅邀请他前去消暑。喻文州派人回复时候轻描淡写提到或许会与朋友一起前往,而与此同时火漆封好的信件早已寄到微草的僭主府邸,照例文辞优美、韵脚工整、直接便可拿来歌唱。当然一如既往王杰希懒于回信,只是在喻文州到达避暑别墅的第二天,尚不及安置全部行囊,便见天边有白鸟展翅而来——它巨大的羽翼展开之时几乎能够遮住半面天空。而端坐其上的Omega扬一扬手中牛皮纸卷,说不知你的六弦琴技艺是否生疏。那数日之间他们于紫藤凉亭下度过昏昏欲睡的夏日时光,翻阅着主人的收藏,又或者一样样谈论花园中所植草药的效用,偶尔争辩一两句,却没有真的认真。傍晚他们会在池边铺上毯子,等待睡莲开放,但喻文州从未真正辨清过花朵气息——等到他们真正有了余裕,往往睡莲早已在中天月色下满绽淡紫色花瓣。再之前一年,在兴欣骑士团所倡议的停战协议之后,喻文州换上普通苦修者衣衫几近胆大包天地只身来到微草国都,出来应门的高英杰在辨出他的脸庞之后险些失声惊叫。那半月之间他便如此客居于微草僭主的宅邸,收敛声气如一个寻求短暂庇护的苦修者,偶尔来往议员亦从未发现他存在;只有晚上他会潜进王杰希宽敞却朴素的卧室,扯下绣有符文的床帐,一任山林和海潮的气息彼此交融发酵,浓郁得几乎要将人吞没。

无论是喻文州和王杰希都不能否认两人之间的吸引力,然而却没有人能够将他们的关系给予恰当定义。黄少天知道喻文州在遥远的北方有一位Omega恋人,但是他却甘愿舍去Alpha的荣光进入神殿担负起Beta的责任。而高英杰亦仅听王杰希述说过一次昔日恋情,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察觉老师和蓝雨大司祭之间若断若续、难以言喻的关系。甚至连他们两人之间,也从无约定,亦无承诺——这在Alpha和Omega之间近于难以想象。

但是对于蓝雨的大司祭和微草的僭主而言,这似乎是他们退让到底线、才能达成的一种勉强平衡。

 

在那些彼此相隔遥远、甚至连信件都无法传递的时候,喻文州仍然会梦见他们的第一次分离。那时候年轻的Alpha初次尝试爱情的苦果,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胸口竟然会被如此不合时宜的激情所搏动。毕竟偶然相遇的Omega一开始已经无比清晰地表明姿态:他不肯说出名姓,甚至才及天明就消失了,就像那些神奇故事之中的水仙或林妖一般。这样的偶然相会从不少见:在那些气候反常燠热的春日傍晚,又或者露水深重的夏夜,人们多么容易为气候鼓动、短暂地将彼此交付给另一双陌生的手臂,而夜晚的面纱掩去日常的规矩,允许被深藏的爱情如同花火一般绽放出来,又不留下任何痕迹。

这样的萍水相逢不需要后续。

喻文州清楚这一点。他拍去旅人斗篷上所沾的落叶和苔藓碎片,背起六弦琴朝着既定的道路而去。新鲜的草木气味仍牵扯着他的手指和脚跟,可是他必须要向前走了。

他向前走去。树木的枝叶渐渐变得稀薄,风送来河流和原野的气息。那一点点残留下来的草叶气息像是绷紧了的头发,“啪”的一下就断开了。

 

 

王杰希曾经这样向自己的学生解释过“魔术师”三字真名的含义——注定为所有将要逝去的一切而送葬之人。有形无形者都将在时间的洪流中飘然而逝,英雄也好,歌手也好,城池也好,神话也好,炉火边老人给孙儿们讲的往昔故事也好,它们都将如水中之石一样慢慢磨平成砾并混入沙中。最终只有魔术师观察着它们并听到将逝者前一刻的声音。

高英杰有些惊讶,他说我以为魔术师是掌握万事万物之名并明彻其运行之理的那一个。

王杰希注视着他,又像是透过了他,注视着遥远的、不确定的某处:

是的。

而那其中也必然包含这一守则。

 

即使身为Omega王杰希也从未想过将自己的命运和他人透过结合的方式捆绑在一起。微草并不像霸图宫廷那样谨守贵族和平民的分界,却也不会如蓝雨城邦般完全将昔日的制度弃若敝履。微草之人在他们对命运女神那种不可言说的敬畏之外,也对古老的传统存有一种尊敬又带着些实用主义的态度。他们认定Omega应该也只能够和Alpha结合(自然,要在那些富有令名的、作为元老院的中流砥柱的古老家族之中),并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从创世礼典、后嗣的素养乃至Alpha和Omega之间的房事和谐一路论述下来,中心思想无外乎一点,这才是能够巩固国家自身的“应当应分”的结合。

但是王杰希从来蔑视所谓的“应当应分”。魔术师有过于广大的世界需要去关注照拂,以致有些继承真名者会将其终身耗费在学城之中,为堆积成山的羊皮纸卷更增高度。王杰希曾经拜访不可能被寻常人所寻觅的学城,推开藏书室的那一刻,无数年的尘埃如同坟墓里吹来的风那样搜过他每根骨头,留下犹如连绵不断阴雨般刺入骨髓的阴寒。他在油灯下展开那些长卷,里面讲述着已经不可能寻见的草药,失落了六弦琴调子的行谊,乃至于语法和词义都无法复寻的古老铭文。他开始时候谨慎小心,而最终出来的时候披着半身尘土,指尖蹭着各色颜料:赭红,天青,石绿,年久月长之下鱼胶也失去粘性,碎去的金箔钻进衣缝发里,直至三日之后才完全从身上抖落。

——在他和“那个”Alpha躺在微草王都小旅店阁楼上的时候,不知为何就说起了这些,仿佛藏书室里尘埃还盘桓在他的影子里挥之不去。森林里一度相遇的吟游诗人慢吞吞支起身体,借着窗帘透进来微光俯视着他,眼睛深邃如同月光之下的海洋:

但是我知道,你不会甘于困守书卷的生活。

王杰希轻微伸展一下身体,昨夜的余韵还残留在身体深处(哦他们从在酒馆里重逢的那一刻起究竟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啊)以至于他还如同酒醉一样处于某种轻微欣悦的状态之中:——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睛里有一整片的星空。

这话几近甜言蜜语,偏偏王杰希看出对方是认真的。他伸手将Alpha拉下来——现在他们的胸膛是相互紧挨着的了,说:

我的名字是王杰希。你呢?

喻文州。

他们没有再浪费口舌。气息仍然那样浓厚地交错在一起,以至于嗅觉反而麻木不能分明了。过去了大半个月王杰希好在已经脱出Omega的节律之中,总算令他们的结合没有昭告天下,如同将“此处有人正在结合”贴在屋门上一般。喻文州的手指轻易地潜进他的身体(他现在知道这人的姓名了),而他则伸手拨开对方散乱汗湿的发丝,用发热的额头贴上他的。

Alpha的身体就像来自海中那么凉,却无法解去他身体中的高热。平日里他会摘一把蓝铃草混上半枝黄花捣成泥敷在胸口,但现在这种热度他自己也不想抑制。如果在森林里的相遇还能说是偶然的话,那么循着隐约的六弦琴声走进下城的酒馆便已无限趋近于注定。那天微草王都的夜色照样为灯火点染,酒馆里总是一如既往地摩肩接踵,狭小的厅堂因为挤进太多人,平白在初秋还算清凉的夜晚增添了一番汗流浃背的热度。台上远来的吟游诗人拨动琴弦,歌唱着南国水手和恋人的故事(如同那些盛传的爱情小调一般,这样故事总少不了悲剧的结局——陆上恋人仍然翘首以盼之时,水手的身体已经沉浮在礁石和冰冷的海浪之间)。王杰希深深吸一口气,背脊贴近墙壁,觉得拨动琴弦的手指再再拨动着他胸口的血脉;如若不然,为何他的心跳会如此骤急?

最终吟游诗人在掌声中跳下吧台旁边高椅,一路穿过人群,朝着立于角落的王杰希走来——自然,他一进门对方便已经发现了他,即使他已经巧妙掩住Omega的气味和体征,他们也绝对不会错认彼此。

而结果便是两人在这旅店狭窄床铺上翻覆至今。情欲仿佛烧不到头亦不见餍足的可能。就算间隙当中喻文州也紧紧扣住他的手指,十指交缠似乎这样就不会令他逃出掌握(看,Alpha的独占欲);又或许之前的短暂分离才令重逢愈发无法抗拒。王杰希少有这般抛弃理智的时候,但这种感觉竟也不坏。

最终将他们赶下床的,却是更为本源的饥饿感。腹中肠鸣辘辘令得两人相顾一笑,喻文州伸手抚过他散乱发辫,说:

去吃点什么?我请你。

你不可能比我对这里更熟悉,王杰希说着从床上起身,——跟我来吧。

 

 

在大陆上的动乱既已终结之时,昔日战火只在行谊中遗下华彩乐章的回响,而骑士们除了战火也必须面临新的问题——蓝雨的首席将军黄少天就发现他自己终归不具备教育的天赋,他学生的跳脱天性使得他无比头疼,到了说话也不能像平日那样中气十足的地步。最终黄少天决定就此放弃,将卢瀚文拜托给昔日的好友——身为蓝雨大司祭的学生绝非糟糕的履历。

卢瀚文对此毫无兴趣。他身为Beta,从未想过Alpha的神殿能够教导他什么,更何况他从不喜欢阅读书卷,遑论用鹅毛笔在羊皮卷上摹写文字。最终他拖拖沓沓在日上中天的时候不情不愿地挪进高踞崖顶的神殿。不停息的海风总将石柱上精工雕刻的海浪纹样磨蚀不清,而仍是学徒的Alpha们正穿着短衣拿着锤凿,坐在脚手架上开始费时费力的修整工作。卢瀚文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才朝着后院走去。

没有一个人叫住他,似乎早已知道他是今日来的新生。他直直走到廊上,看见蓝雨的大司祭坐在廊上的摇椅之中。卢瀚文无端升起错觉,这人下一刻便会如海浪激起泡沫般消散在海天一线之中。

但是并没有。

穿着Beta长袍的人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卢瀚文?你比我想象得更矮一些。

 

喻文州并不比黄少天更为和蔼。

卢瀚文从自己的血泪教训中学到了这一点。如果你做了什么恶作剧而惹怒了黄少天,那么你得来的将是一顿雷霆般的训斥和立竿见影的惩罚(比如围着议事厅跑上个五圈或者蹲马步直到太阳西下);但是如果你惹怒的是喻文州,结果会全然不同。大祭司从来不会厉声训斥,但是他会言行提点潜移默化,教你再也不愿犯下这般过错。

后者显然可怕得多。

务实而言,蓝雨的Alpha教育总带着某种素朴的成分:他们学习海船上必备的知识,刀剑搏杀的技艺,乃至于使用石凿锤锯的精细工艺。卢瀚文在学生之中如鱼得水,在这个年纪Alpha和Beta还绝难分辨。偶尔骑马经过的黄少天看到自家学生竟然乖顺至此,只好掬一把泪,继续用闻名四境的饶舌去向喻文州倾诉拉扯孩子的种种烦恼。

依海为生的国度看重Alpha的强健,却也同样珍重Beta的坚韧和Omega的丰产。每年三月回暖时节神殿和学苑总要各派代表参加到海神祭祀之中,Alpha在摔跤、接力和投掷的赛场上各擅胜场,偶尔还有披挂整齐的骑马比武;而Omega则会呈现美妙的歌喉。也不免有独出心裁的年轻Omega能表演无鞍驯马的技艺,整个人在马上腾挪如一只雨燕,而全场的Alpha和Beta都不免盯紧对方坚实有力的大腿,卢瀚文也不例外。

可惜你现在还小。

喻文州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微笑着说。

……Omega是Alpha的事情,不是我的。卢瀚文调转视线,鬼使神差地说了这么一句。

没有那样的事情。喻文州说,——只要你们确定彼此两情相悦又能彼此忍耐,那么无论是谁都能和另一个人在一起。

可是《创世礼典》不是这般说的。“他人的伴侣莫要贪求;Omega的福田只给Alpha种植,Alpha的利剑只容Omega承受”……

哦,现在想起来背书了?喻文州笑起来,又摇了摇头,——那些不过是神话。凡是神话,总有老旧的一天。里面所阐述的一切纵然再单纯再美好,也和我们的生活再无关系。

卢瀚文似懂非懂地听着,这些话对他年轻的头脑还显得太遥远。场地中那翩然若雨燕的Omega现在已经跳下马来,将手中花束分作两半,一半献在海神脚下,另一半则投向看台,引来一阵争抢轰动。

当然卢瀚文是什么也没有抢到的。

那日夜里他在神殿陋室里翻转来回,总是睡不着,索性拉了长袍披在身上起身散步。海神祭的晚上总要起雾,月色晕开一大团,像是笼在Omega纤细腰肢上的轻纱。卢瀚文慢慢在庭院里走了两个来回,待要回去的时候才看见坐在廊上的喻文州。

对方并没有招呼他,可是卢瀚文还是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喻文州并没有看他,甚至话也并不像是对他说的:

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爱人。那时候我们住在微草的王都,如果高兴了就去唱歌,赚一点钱,用来喝酒和游戏,若不高兴就躲在旅店里,稍微挨点儿饿也不觉得苦恼。我曾经和他讲起许多事情,说如果在月色明亮的夜走在白沙滩上,能看见月光拖出的灰色影子。他不信这种事,说月光哪里有这么亮。我说有的。只要你跟我回去。

……他没有来,是吗?

嗯。

为什么?因为你是Beta,而他是Omega?

喻文州瞥了他一眼:看来我真是藏得太好了……不是因为那样的事。有时候风既变了,我们就要往四方而去。也许有一天你也会遇见这样的事,不,最好你还是不要遇到。

年长的司祭说到这里,揉了揉他的头发。卢瀚文懵懵懂懂的,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心灵里仍然只盛着美丽的幻想,还没有给离别的苦涩留下地位,自然也不能读懂喻文州字里行间所渗透的点滴。他想了很久,终于问:

那个人现在呢……?你还爱他吗?

雾气渐渐地厚了。天色里增添了深蓝的调子,月光黯淡下去让位给即将到来的黎明。喻文州听着远方的海浪一波一波推上岸边无休无止,恍惚间似乎又闻到许久之前的春日草木气息:将将解冻的溪流淙淙而下,苔藓青青,阳光温柔地抚着枝头第一芽绿。冰冷清冽却又丰富如斯,那就是于他注定的那个人。

当然。

他听见自己说。

从始至终。

 

 

后来王杰希想起和喻文州在微草王都厮混的那段日子,也总是记不清楚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而两个陷入热恋中的年轻人又怎么能够寻觅到那么多消磨时间的法子。他们曾经去码头看过船只出海,钻进图书馆里消磨大半个下午,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在小阁楼上跳舞惹来楼下的怒吼,又或者装成学生溜进僭主府的课堂,似模似样地参与一场辩论——结果是他们的口才太好惹来教师的关注,于是他们只好溜走,一口气跑出两条巷子才记得停下来大笑一番。

那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格外晚。秋天似乎总被夏日的余光所笼罩,萦绕着餍足温和的气息,就连集市上各种贩卖的食物都仿佛到不了头,糖汁苹果,渍柠檬,极脆的蜂蜜薄饼,热腾腾的小圆面包,各种加了香料的饼干,嵌着宝石一般黑葡萄干的布丁。

然后第一场雪就落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嘉世和霸图开战的消息。

 

那时候王杰希让摊主将热红酒装进他带来陶罐里,但是不要太满,毕竟还要一路走回去。而喻文州正坐在酒吧里调着六弦琴,听见邻桌客人谈论着远方战事。他们同时抬起头向远方看见,看见了第一片飘落下来的雪。

那天晚上喻文州问他: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便能看见影子的沙滩,——你真的不想看看吗?

王杰希躺在那里,觉得手指都懒得动一下。南国的海洋影影绰绰浮起个影儿,终究还是被风卷走了。

不。

他说。

剩下的话他们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风正在变,四境之中的平静已经远去了。这个时代将是属于英雄们的,而没有一个少年能按捺住他们的剑。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战场上相见。

烛火终于暗下去的时候有人说。然后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另一只手。

温暖又寒冷,王杰希想。

 

第二天早起王杰希便出去了。他去了好几家药剂店凑齐原料,又用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去调制药剂。最终他揣着玻璃小瓶一路踏雪回去的时候忽然想,也许这时候对方已经返程了。毕竟去往蓝雨的船不是每天都有,而一旦错过,或许就要等上一旬之多。

但是他攀上窄梯的时候,便看见一线暖黄光芒从他们赁居的阁楼门缝下透出来。微渺的,海洋的咸味仿佛抚摸着他的皮肤那样漫过来。

于是他打开了门。

喻文州坐在那里,行囊已经扎好了,上面放着旅行斗篷。他眼睛直直迎上他,说我知道你也许希望什么也不说的分别会好一点,但是我不想。无论如何我想等你回来——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截断他,说。

喻文州看着他,他的眼睛如同夜空下的大海——他是不是已经在某个时候这么想过?王杰希从怀中掏出瓶子和全套工具。

你知道有一种方法能令Omega成为Beta。我需要你帮我。

 

有时候喻文州想一定是因为他太早在王杰希面前露出马脚才会被如此轻易予取予求,比如那道刺青——那仅只在四公国的神殿之间才流传的秘术。为什么王杰希知道他会呢?猜测、推断、直觉,还是他的言语举止泄露了他曾经多么接近神殿的核心?

但这些都要过很长时间才能被他意识到。在恋人提出要求的当下,他只是下意识地接过玻璃瓶子,任由微温的玻璃在手指间慢慢变冷(他的体温偏低,就像王杰希说过的那样)。而王杰希已经开始解开上衣,转过身,露出脊背。

针现在也被递到了他手里。

——你知道的。

王杰希声音笃定。

为什么?

他最终问了三个并不必要的字。

因为进入僭主府的人都是Beta,因为我不想继续为自己的天性所累……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喻文州没有回答。他用手指蘸着药液,轻轻地在他脊上描出纹路。片刻后药液干涸,他问:你要看吗?

来吧。

王杰希说完了便趴伏在床上。

 

刺青的过程漫长而难耐。王杰希将半长发辫咬在口中,肌肉轻微痉挛,喻文州试图用指掌抚平下去,但他的手掌毕竟寒冷。难道你就没想过调一剂罂粟花乳?他想,可是不用问,这问题一定没有答案,或者说,这问题的答案早在他心中。

……我觉得你又在胡思乱想。

王杰希说,声音发闷。

没有。

喻文州说,动作尽可能的轻捷快速,可是心里又有什么在说——慢一点。慢一点。这样他是你的时间就长一点。

 

他终归没有慢。

 

天空将明的时候他落下最后一针,而王杰希已经昏昏欲睡。他用干净的白亚麻布裹好他,然后自己挤上床去,极轻地环住他。

——药液还有一半。我也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几乎是贴在王杰希耳边说。

他的Omega赫然睁大眼睛。在烛光下,他的眼睛深处摇荡着一层松石绿。而他俯过身,亲一下对方的眼睫。

你知道,这一切总是成双成对的。

 

 

那一年王杰希进入了微草的僭主府,而喻文州回到了蓝雨的神殿。他们并不曾如同戏言中所说的那样在战场上会面,最近的一次不过是王杰希率领大军直取蓝雨后方阵地,离喻文州的所在不过半日之程。

编年史上所能记载的,是微草和蓝雨的第一次和谈中,微草以僭主王杰希为代表,同蓝雨的黄少天和司祭喻文州签订了和约,将三个城池的统辖之权交予微草公国。

没有一个编年史家会记录下宴会上的言谈笑语。那时候王杰希端着盛满陈年佳酿的酒杯和蓝雨的大司祭漫步于花园之中,第一句话是:许久不见。

喻文州轻轻地笑了笑。在这笑容里多少存着些昔日青年的旧影,但也不确:——我好想你。

哪怕我们是敌人?

哪怕我们是敌人。

王杰希沉默下来。他又走了几步,说:这可是糟糕透顶的丑闻。

没关系。神殿的司祭是终身职位——不过别担心,喻文州伸出手,在披风和长袍的遮掩下与他相握,——我会顾及到僭主的名声。

王杰希扭头看着他。

哦这人一贯如此,从那个冬天的早晨、不,从那一次森林中的相遇起就是如此,他早该察觉到这点。

但是男人的手仍然还是那么冰冷,像是刚刚从海中浮出。他身后的刺青发出轻缓的痛,像是遥相呼应着它的同伴。气味又变得鲜明起来:灰白的沙滩和橄榄树。一望无际的海洋将海浪无边无际地推过来。

他瞥了一眼喻文州。Alpha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这家伙肯定也闻到了。

共用一瓶药水看来还是有副作用的。

……我知道。

他说,有种在最后关头扳回一局的得意。

喻文州的笑容加深了。

那看来我们无所选择了,他说,一个政治家的传记里多少容得下些许花边新闻。

问题是一段编年史容得下几个政治家。

 

这句话事实上已经没人考虑了。

 

花园里的树丛足够茂密,不过他们还是坚持到了溜回营帐。没人在意南国丝绸的帷幕和西域织工的壁毯,也没人在意散落一地的衣服和翻倒在地的酒杯。他们似乎等待了无数年,只为了眼下的一刻。

这似乎并不可能到来的一刻。

外面的花园里桃子渐趋成熟。鸟儿们扑动着翅膀回归了巢穴。远处的天空里有乌云翻滚。雨要来了。

但喻文州紧紧地抓住了他。手指扣着手指,膝盖嵌着腰肢。他在进入他的时候没有说一句话,只有海洋的气息瞬间没顶而来。

在这里。

他想。

我们所保留下来的一切,欢欣,苦涩,幸福和悲伤,都在这一刻赤裸裸地向对方摊开了。就好像一切只是为了现在的这一刻那样。

就好像分别只是为了眼下的重逢那样。

快感终于将最后的思绪也冲走了。他紧紧地攀附着他的Alpha,用身体应和着他,共同跌到那仿佛没有止境的、震颤的空白之境中去。

 

远远地滚过了雷。然后有雨落在营帐顶上——一滴,两滴。许多。

 

最后还是喻文州找出不知放于何处的薄毯将他们包裹起来。两人依偎在一起,不知道怎么就说起很久以前曾经讨论过的那个话题。

——有一天Alpha和Omega终将消亡。现在你也这么认为吗?

神殿的学生越来越少。听说四境之内均是如此。Beta反而有更多的孩子……谁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喻文州说着,伸手拉一下薄毯将两人裹得更近,——如此下去,或许有一天人们将不再听闻Alpha和Omega,甚至也无法读懂《创世礼典》的字句……谁知道神明是如何定义未来的呢?

或许果真如此。王杰希想起他曾经和学生说过的话,——万事万物皆有消亡之时。神话所记载的过往只剩下羊皮纸卷上微薄残响,而或许有一天这残响也终将湮灭、不可复闻。时间的永恒刻度之前,又有什么不是暂在的呢?

你又在想复杂的事情了。

喻文州吻一下他后颈的刺青——那里仍萦绕着轻微刺痛。

至少现在……

他说,翻过身来将恋人重新拉进情欲的漩涡。

至少还有此刻可以分享。

 

那么这就不算一个悲伤的故事。

 

Ende.

 

 

后记

 

从去年的十二月到现在整整一年还是把坑填上了,多谢(虽然估计除了好友没几个人知道这是个坑)。

首先向 @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 姑娘的《海国图志》系列致敬。专注搞学术向ABO三十年的小伙伴握个爪!虽然学术的方向不太一样(笑)顺便我都填坑了是不是你也……0w0

这四篇故事的核心其实来自民俗学的四个领域:无名编年史的核心是故事,风与木之歌则是史诗,西比尔之书是预兆,神话的阐释当然就是神话了。当然,核心词和故事基本上距离万里,说它是同人……哦还是不要讲这么糟糕的OOC了。基本上就是个“六经注我”的故事,所谓移他山之石以浇己之块垒(什么鬼)。多多感谢被雷的诸位手下留情。

多谢小风帮我校了这篇的前面一大半,有没有觉得错字少得不像我【X

系列里真名和先知者的地方借用了一点罗平·荷布《刺客学徒》的边角设定。《无名编年史》的末句引自《雅歌》。应该没有之前忘记注明的地方了吧【扶额。

 

再次多谢看到这里的你。

谨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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