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请慎重。
陆
“你已经下了决心去了解他吗?”
无水汪洋之上,照例两杯无味的茶,两个白发的人。这本来是不可能复现的景象,毕竟地门早已随着元邪皇的复现而灰飞烟灭,一百零八高僧所证之道归于梦幻泡影之中。即使如此,随着最后的钟声所留下的那段意识,现在却清清楚楚地显明于俏如来的眼前。他曾经听银燕说过,在蛊虫所营造的梦境中见到了邪皇和缺舟;他想过这或许是一个机缘,只是一直未等到开启时机。寒暑迁流,他渐渐以为那钟声中除了告别便无他物了。
直到现在,白发的高僧端坐于他的对面,问,他是否已经准备好。
俏如来默然不语。他饮一口清淡如水的茶——竟然还是记忆中滋味。
自然也会是记忆中滋味。
“已经到时候了,是吗?”
他说,像是回答,又像是自问自答。
对面的缺舟端然微笑:他毕竟不过思维的残片,不再需要被说服,不再需要作出选择,仅只是从遥远过去投来的一束光,落在属于“俏如来”的未来里。缺舟——或者大智慧——早已预料到此日,从雁王出现在中原那一刻,棋子落下,劫数开启,注定有关子终局之刻。
于是俏如来合十为礼,道:“那便多谢先生。”
然后,像是被深渊所拖拽着一样,无数的声音和画面蜂拥而来。
他落到雁王的记忆中去了。
醒来的时候天仍然是黑的。他浑身汗湿,仿佛被胶在床上,过一刻才慢慢挣扎起身,然后他注意到床前黑色的轮廓,他稍稍一惊,便认出来那是雁王。
他的师兄站在黑暗里,如同能够夜视的枭。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雁王点燃桌上的烛,任由光线刺进俏如来毫无防备的眼眸。
“师弟。你是在试探我的耐心吗?”
他喉咙生疼,费了一些力气才正常说出话来。
“多谢师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看清他们眼下所处的环境:一处简陋的房舍,或许是猎户的住所,但是他并不愿意去想它原来的主人去了哪里。他早已经不太想这种事了。在沉睡中见到缺舟之前,他正在为六绝禁地之事奔走:妖魔两界正虎视眈眈想要将许多年以前人类所建立的地气脉络摧毁以重新夺回他们“应得”的一切,浑然不管这可能为脆弱的九界平衡带来怎样的冲击——在长久的仇恨支配下,这场战争已经如同潜伏在天际的暴雨,只等待着划破乌云的闪电。
在这当下,他却还和雁王在这里。这太过不合时宜。
他的师兄一如既往潜伏在战场的边缘,现下没有人不知道要警惕他,每个阵营里都有深深仇恨他的人,因而雁王的行动也不像之前那样方便了。但是谁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筹码,什么棋子:雁王若能让人猜透也就不是雁王了。
“你病了。”
雁王说着,走近他的床前,看起来竟也有几分关心的样子。俏如来避开他探视的手,说:“无需关心。”
“你倒在那里。做了很长的梦吗?”
“是啊……梦见了许多年前的旧事。”
俏如来说着,望了雁王一眼。他的师兄立在那里,看上去甚至是平和的。他们现在已经无需最开始那般剑拔弩张,漫长的对垒已经磨平那种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四顾的敌意,他们太明了对方的底牌,太知道对方会使用的手段,太清楚用怎样的利益交换能够达成暂时的平静。雁王不是说了吗?只怕没人让他赢。
“修儒给你看过了吗?”
“姑且算是。”
雁王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男人或许察觉到俏如来正在隐瞒什么,但俏如来将自己的秘密藏得足够深。他主动转开话题:“比起关心我,师兄这次的剧本又写到哪里了?”
“到了这个时候,你难道还没有想明白我的目的?”
“让墨家走入黑暗……”
那过往的记忆在俏如来,不过激起雁王金色眼眸中一丝笑意。他俯身贴近他,气息吹拂在他耳边:
“我想要……墨家再也不存。”
声音低低地在俏如来耳边滑过,像是一道闪电在天际骤然划过带来短暂的光明。他直视着雁王:这个人和他多么不同,却又在根底上那么近似。他听见许久以前,另一个自己正在琉璃树下急切地问着——师尊一生为九界和平而奔走……但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师兄,你太软弱了。”俏如来说。雁王危险地眯起眼睛,但是他的师弟却一口气说了下去:“你把你失败的课题反复地让别人去做,师兄,这并不能令你的失败更好过一点。”
“师弟,你在激怒我吗?”
“你一次又一次地让人去选:究竟是坚持自己的信念?还是屈从于保全自身的本能?你看到了那些人的选择,师兄,他们有时候做得比你更好,他们宁愿将生命去交换被你视为‘虚无’的意义。”俏如来说,语气平静,注视着雁王的时候甚至带一点悲悯,“这里面是找不到答案的。”
“如果这就是你激怒我的手段,”雁王唇边浮一线若有若无的笑,像是嘲讽,又像是冷笑,“太拙劣了,师弟。”
“死掉的人只会扩大你的空虚。那些苟活的也不过得到你的冷笑。”俏如来说。他举起手,琉璃佛珠从他腕间滑落,听起来竟也如同血色枯枝之上珠串的碰撞,或许正是因为如此,雁王才不躲不避地、让俏如来的手按上了他的脸庞。
“我一直在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阻止你。”
“那你想到了吗?”
“或许。”俏如来说。他感觉到手下温热的血肉正随着男人的呼吸微微起伏。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点:雁王不过是一个人。和仿佛无所不能的师尊一样,这失败的怪物也不过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承认我无药可救不是更容易些?”雁王微微一笑,重新拉开距离,“留给你的时间和选择都并不多了。”
散布混乱的男人留下如摇动木铎一般的发言便要离去。俏如来在黑暗中端坐,直到雁王的手扶上门扉的时候才说:
“你辜负了他。”
雁王于焉止步。他侧过头,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烛光下闪过一抹危险的光。
“我现在才知道,在羽国的时候,师尊是不拿那面镜子的。那是你小妹的铜镜……不是吗?”
俏如来低声说。他的言语像冬日细薄的冰棱一般咬上雁王的衣摆,凌厉得能削下骨肉一般。雁王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
“他是相信着你能落下那一剑的。你辜负了他的相信。你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师兄。”
风无声地盘旋起来,吹起了俏如来的白发,也令雁王的披风舞动起来。桌上的残烛仅仅扑闪一下,便灭去了。于是无垠的黑暗再度将他们席卷而入,然而这黑暗是冰冷的,如同被识破红颜虚像的枯骨戳破了梦幻泡影的虚寂一般,张开枯瘦可怖的手指将其中的两个人笼起来。
“大智慧。”
雁王从喉咙底挤出这三个字,带一丝几不可觉的颤抖。他反身朝向俏如来走去,一步,两步。到了这一刻他们谁也逃不了,无论是解读过去的人,还是身上负着它的人:雁王的手指钳住俏如来的脖颈,本能反应一般。而俏如来不躲不避,就像他知道雁王不肯杀他。
他笃定雁王不会杀他。
最终他脖颈上的手松了下来。俏如来剧烈地咳嗽起来,而雁王退后一步。
“现在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
男人说着,像是要将过去从自己身上彻底切落下去:他已经这样做了很多年并接近成功。即使俏如来知道了,也不代表任何结果。他立于这虚无之上已太久了。他拒斥意义已经太久了。他置身深渊过于长久以致于自己已经化作了深渊,这层虚伪的躯壳里面难道还有一颗跳动的心脏吗?
俏如来慢慢平复了气息坐起来。就像读到了雁王的想法那样,他说:
“我会证明。”
柒
那是在战争将要结束的前夜。
他的小妹走进来得太快,而上官鸿信来不及藏起手中的《黓龙君传》。霓裳定然看到了,但是她并没有对此说什么。
“我有一件事情要拜托兄长你。”
她说,语气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决绝。雁王应该注意到这一点,但是上官鸿信并没有。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像个兄长那样答应了小妹的请求。
“兄长,请你一定要相信你的师尊。”霓裳说。她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他的,紧得让人感到疼痛,紧得就像是要将曾经一度分开的骨血再次牵系起来。
“无论发生了什么,请相信他。”
很久以后雁王偶尔想起那句话,觉得一切像是早已注定好的陷阱,和他给他所选择的“英雄”们所设下的陷阱相差仿佛。但是上官鸿信没有意识到这点。在他怀着焦虑和悲愤解开他师尊所设下的最后布局之时,他恍惚地走向那命定的地点,丝毫没有察觉到报丧的枭鸟张开翅膀,将巨大的丧失映在他的肩上。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心中所怀的所有东西,在一刻之后都会散落而去。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除了师尊,还有一柄古老的锈剑,它那样的钝那样的破旧,谁也猜不出它曾经饮过无数钜子的鲜血。
“……还是你要选择,让羽国再度陷入战乱?”
他的师尊站在墨狂的彼端,比墨狂更加冷漠锋锐。他从来都是这样冰冷地注视着他的弟子,仿佛那一双眼睛中不存有任何的感情,那躯壳之下从来没有一颗心在跳动。上官鸿信下意识伸出手触到墨狂,它的冰冷让他浑身战栗。
“这一切没有意义……”
他嘶声道,喉咙里填塞了撕裂的血气。
“这一剑下去,你会知道。”
策天凤说。
他的小妹注视着她,他的好友等待着他,他的国家呼唤着他,他的师尊则逼迫着他。所有的祈愿和希望撕扯着他,令得他握住剑柄又松开。
——不。
仿佛有什么在他心底低语,令他最终从那剑前后退了一步。
师尊一定还有解决的办法。
这念头本能地在他心底闪过。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手边所能抓到的任一根稻草一样,他紧紧地抓住这想法,几乎就要确信这是真的了。
然而就在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迎上了师尊的目光。
那是雁王一生也无法忘却的目光。不是谴责。也不是失望或愤怒。平生仅有的,他看到了他的师尊流露出了深刻的悲伤。
那一瞬间他明白,一切终结了。
他的师尊将要带着墨狂高飞远遁再不复见,他的小妹将和他的好友一同死在霓霞绝地甚至无人能够收敛他们的遗骸,唯有他的国家将会平定如他多年前所许愿独独遗下“雁王”怀抱着虚无行走在深渊之顶,而上官鸿信将永远停留在这一瞬间。
他无法握住意义的这一瞬间。
他从命运前遁去的这一瞬间。
捌
“现在你是来杀我的吗?——师弟。”
俏如来摘下了兜帽。他的脸色并不比他的僧衣好看多少,唯有他手上的琉璃珠串还在风中响着,像是应和着琉璃树的狂乱。
“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说。
这话中的意味太过不祥,雁王骤然抬起了头。
没有人想过俏如来会支撑不住。他掩饰得太好,以至于人们忘记了他所做的事情已经超过通常的一个钜子所做的。俏如来的根基不够薄弱,可哪一次也没有少了他冲在前头,就算打元邪皇的时候差一点死掉,之后刚能爬起来便去了海境,像是怎么也躺不下去似的。这样的伤积累得久了总会沉积下来,甚至超脱修儒的妙手所能拯救的范围。钜子少有能活至垂暮的,但俏如来甚至比他们的师尊还年轻一些。
“我总得给墨狂找一个去处,师兄。”
他的师弟宣布这件事的时候简直过分平静。这简直令雁王嗤笑起来:他从未见过如此不用心的钜子,他甚至连个徒弟都没有去找。
“你是想将它交给一个祸乱九界的罪人。”
“你不要以为这是赠与,师兄。这是我的报复,毕竟钜子都死得很早。”
雁王端详着俏如来。他出现在此就意味着俏如来已经安排好了后续的一切,他至少清楚他的师弟能做到的事情。或许公子开明已经暗中瓦解了妖魔联盟那渐渐步出蜜月期的关系,或许史艳文已经回来领导中原,或许止戈流已经不再必须……他想起那一日他发现俏如来晕倒在路边,想起他雪白长发上沾染的淤血,想起青年被他抱起时令人心惊的分量。
他的时间不多了。
这一点上,他的师弟没有必要虚言。
“我无意屠龙之技。我已经告诉过你这点。”
“那让它落到小空手里也是没有关系的了?”
雁王想说他并不在意,但俏如来已经将墨狂掷在他的面前。
“你的心已经空得太久了。拾起它吧,师兄。”
“这一切有何意义。”
雁王已经想要离开了,但是他的手却落在墨狂的剑柄上。过去像是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冲刷上来,他几乎难以分辨,哪里是现实而哪里又是过往。墨狂沉重地坠在手里(它有这么重吗?);而这古老的剑即使重新铸造了多少次也如此冰寒(它曾经也这么可怖地冰凉着吗?)。
他握住墨狂,或者是他身体里的那个上官鸿信握住墨狂,走向静立于彼端的策天凤。在那一刻他没能去想因而上官鸿信从未意识到,那一剑的交付是何种信任的表征。他的师弟说过什么呢?
你辜负了他。
——而现在,你要将这责任强行地塞到我怀里。我一度放弃的意义。我成功逃离的命运。你将它们拾捡而起,怀抱着它们,然后放入我空虚的怀中。
一颗你铸造而成的心。
“你不怕我继续祸乱九界?”
“我不在了的话……你还想继续吗?”俏如来的嘴角流出一线深黯的血,然而这并没有掩盖他的微笑,“师兄。”
“哪怕我令墨家就此消失。”
“或许那也没什么不好。”
“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最终没有得到答案。
“这一剑之后,你会知道。”
俏如来只是说。
他不知道是否策天凤向俏如来说过类似的话。或许有。也或许只是巧合。雁王不再思索这其中的区别,而是挥起了剑。
他的师尊。
他的师弟。
深绿色和白色的身影渐渐融合在一起又渐渐分离开来。血色遮住他的视线,他踉跄了一下,接住了顺着宽大的锋刃滑落过来的身躯。俏如来甚至比上次他遇到他的时候更轻一些。他举起手,缠着琉璃佛珠的手缓慢地握住他的,冰冷的指尖竟炽热地烙印在他的肌肤上。
“现在你明白了吗?”
他望进那双肖似的金色眼眸。他们在某一刻走上相同的命途,在一个岔口决然地分开,却又最终兜兜转转回到这里,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走进相同的终局。
“你要是真的无药可救……就好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
雁王只会说嘲讽的话语。而上官鸿信已经沉默得太久了。直到俏如来的手再度滑落下去之后,他才低声地说:
“这也许真的不是个好的选择。……俏如来。”
他甚至不用多想就知道俏如来会说什么。
因为师尊相信过你。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
他忽然笑了起来。
“你成功了,师弟。”
那声音陌生得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上官鸿信用了一些时候,才意识到那原来是他自己的声音。
六绝禁地的战役最终以一种相对平静的方式结束了。小规模的战役进行了一两次,但在造成大量伤亡之前结束了。据说,墨家的钜子找到了方法,让妖魔两界停止了进攻。没人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因为在此之后,谁也没有在中原见到过俏如来的影踪。
只有砚寒清等少数几个知情者见过后来的雁王。那男人依然伴着黑夜而来,短暂停留又离去,看起来似乎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唯独开口时候却是不一样语声。想杀他的人依旧很多,但慢慢也有一些人为他所救——据雁王说,这只是一个游戏的延续而已。那话被说得不辨真假,看不出有几分认真。
谁也不知道他后来究竟做了什么,而九界中的平静持续了十余年。然后便再也没有人听闻墨家之名了。
玖
凰后再度来到他的宫中之时,是前来辞别的。
“你要去中原了吗?”
雁王问。他仿佛比平日还要枯寂一些,黑暗仿佛从他身周延伸出去,甚至要模糊他身周的轮廓一般。他似乎出于礼节地问,并不在意那结果是什么。
“是呢。我那好师侄已经回来了……再不去的话,怕是来不及了。”
雁王抬了一下眼皮。
“那个人……他是叫什么来的?”
“俏如来。”
凰后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将雁王留在他的黑暗里。男人长久地、久久地注视着黑暗,终于吐出一声轻笑。
“中原吗。”
除了凰后,谁也不知雁王来到了中原。他静静地观察了九算余下的几人和他那稚嫩的师弟一会儿。他仍然不能记住那人的名字,或许是因为他蔑视那青年,或许是因为他恐惧着会产生新的联系。他像蜘蛛那般结下密密的网,明里的杀意掩盖着暗处的锋芒:一个将九算这些棋子提出棋盘的计划,包裹在对他师弟的恶意之中。凰后以为他早晚是要对付俏如来的,对此她乐见其成。只有雁王知道那其中的优先顺序有一些颠倒——这还没必要让他唯一的“同盟”知道。
他将发现这一切比他想象的还要轻易,他将越过那条他以为自己不会跨越的底线,他将感到英雄比想象中更容易造成、人的生命比预料的更可拨弄。他将越来越深地吞噬那虚无,他将被无数人所痛恨而无人爱他。这一切早在上官鸿信死去的那一刻就已决定了。雁王思索着他的未来,心中竟升起一些久违的感觉,他要花一些时间才能辨认出那是愉快。
然而在这一切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办。
那就是去见一见他的师弟。
他们在黑暗里相见。他拦住彬彬有礼的青年,满意地看着那肖似的金色眸子里浮起警戒和疑惑。雁王缓步接近他,像是要用自己的影来染黑这白色的光芒。
这唯一可和他对弈的人。
“至少,称呼我一声……师兄吧。”
这唯一……能让他活下去的人。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