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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仅有故事而已。

古典时代魔法史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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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斯蒙



不出意外地,他梦见了亚撒。

这没什么可惊奇的:他时常梦见他,就像过去的一切从未真正远离过他一样。他梦见他们走在神学院的拱廊上,那些拱廊以石柱和十字肋架相勾连,适当地遮去南方的烈日,然而那些廊柱上又雕刻了太多的怪兽:生着双翼的毒蛇用尾巴捧出金色的苹果,代表着贪婪的狼咧出森然的尖牙,山羊雄壮的角和哈比柔软的胸脯相抵,人马骄傲地在胸前交叉起双手睨视着下方川流不息的学生,而万恶之恶的龙则盘踞在礼拜堂的入口上方,它的背脊被神明降下的长矛所穿过,令它只能以仇恨的目光瞪视着每一个走进礼拜堂的无辜灵魂。每个神学生都必须走过这条拱廊,而也曾经有神甫抗议过,说凝聚了太多魔鬼的形象会令人陷入无益的幻想,学生们是来荣耀神,而不是来沉溺于恶魔之幻象的。但这条拱廊未被拆除也未被清理:其一,廊柱是某位教皇斥巨资修建的;其二,每一个发愿成为神甫的学生都应该不畏惧这些魔鬼的幻象,无论它们是栩栩如生还是荒诞可笑。

“真正的魔鬼是看不到的。”亚撒说,“神明不曾造就自己的形象,祂是无言语可以描述的,因此这些诡异的形象也不过是迷信的传言。真正的用于祈祷的地方应该是干净而清洁的,不要有石像鬼,也不要有狮鹫和被刺死的龙。”

“但是是神明斩除了龙,驱走了龙,才造就我们生活于此的世界。”他说,既佩服于同伴的想象却又感到有些不安,“你不会又要说那些言语只是象征罢。教授上次十分不赞成你的想法,我担心……”

“认为我的话是异端之始吗……亲爱的伊莱,教授那时候并不理智。愤怒占据了他的头脑,我们都看到他面红耳赤的样子。他太骄傲了。”亚撒看到他不赞成的目光而叹了口气,“别担心。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在课堂上和教授争执。”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好友的身侧。他自然记得那一天,当亚撒提出神圣经典上的言语可能只是一种象征的指涉之时,教授勃然大怒的样子——他甚至能看到教授额际太阳穴上青筋的跃动。偏偏亚撒镇定的态度和教授的暴跳如雷对比鲜明,当亚撒逐条提出他想法的时候是那样坚定不可动摇,就好像他的话语都是从那不可言说之处降临到他那高瘦的身躯中一样。在这个所有的先知都已经远去的时代,他却在他的好友身上看到了古老时代的辉光。他是真的被亚撒的言语所折服了吗?他怀着羞愧承认这一点:不,他没有,他并不在意他的好友究竟基于何种演绎而得出他的结论,他也对那些反复无常又佶屈聱牙的神学话语兴趣缺缺。他只是信任亚撒,本能一般相信他所说的任何话语都是正确的。

比起教授,比起父亲,甚至比起神明……我更相信他。

“伊莱?”

好友的呼唤声让他小小地惊了一下。他脸上不由得发烫,为着刚才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原来他们已经走到礼拜堂门口了,他的好友已经用圣水划过十字,现在正在等待他。他匆匆忙忙做了个祈祷的手势,然后才和亚撒走到他们的座位上。

那天神甫的布道非常严厉。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经台前,但他的眼光从没有落在厚重的羊皮册上。他说魔鬼不是可怖的面目降临的,它可能以和善的面目降到我们中间,用看似有理有据的言辞来欺骗我们,赢得人们的注意。要知道在最终的末日到来之前,那真正的恶魔也是以传道者的身份行走在地上……那些神明所杀死的龙总有一天还会返回,它们这一次会披着人皮,口里吐出的不是硫磺和地狱的狱火,而是动听的花言巧语,他们会告诉你神圣的言语另含有他种意味,他们会将你逐渐带离正道,让你的心志动摇,逐渐步入地狱而不自知。警惕,警惕那些潜藏在你身边的毒蛇!警惕那些拥有了人的面貌的恶龙!警惕那些以貌似睿智的言语来动摇你心志的人!

他汗流浃背。他能听出来神甫在说谁——礼拜堂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偷偷地回过头,用或者鄙视或者同情的眼光瞥过他身边的亚撒,似乎是敌视,又似乎是幸灾乐祸。

然而他的好友只是端庄地坐着。他偷偷望过去,也见不到他出现半点动摇的样子。

他的好友真的错了吗?

他不敢相信这点。亚撒是他们之中最睿智的人,即使他只是从南方的小城来的,那城里甚至还混着许多洁净派的人,然而谁也没有办法否认亚撒的虔诚——他的伯父是神甫,他家里有三个女子进了修道院苦修,他的父母是诚恳而勤劳的本分人,在发现他们的儿子拥有读书的才能之后就一路供他来到圣城的神学院,哪怕亚撒是他们的独生子。他的好友能背诵下整本经典,比教授还熟悉所有典礼的细节,知道那些危险的异端和辨别他们的方式……假如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假如那真是错误的),那也不可能是亚撒的本意——

“你真的了解他吗?”

毒蛇一般的声音响起来。礼拜堂的场景瞬间变化成黑洞洞的地窖,肉体腐败的气息和着鲜血和痛苦的气味散入鼻端。火把在壁上燃烧着,阴影里的人被长袍遮蔽着脸部,看不清楚。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身体被束缚着,坚硬而粗糙的木头抵着他的后背,他的手腕疼痛,汗水和血水一起流入眼中。

“我了解他……”

他说,手臂连接胸口的关节处泛起剧烈的疼痛。他被绑了多久?昔年的救主是这样死的:他们将他绑在十字架上,等待着他因为手臂脱臼胸部失去力量而渐渐窒息而死。在死前救主呼唤:神啊,你离弃我了吗?而他被绑的时间肯定没有那么久。将他带来这里的那个人说:这只是一次问话。

“他是洁净派的信徒。他说龙是和神明相对的神,一个真正的恶神。”

亚撒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他从来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龙的存在,他说龙不过是神明用于阐释我们身上恶性的一个寓言,我们必须去制服心中的欲望,去驯服恐惧和懦弱,去根除仇恨和嫉妒……只有这样才能找寻到真正接近神明的道路。

“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要想好你的言语。孩子,你说出的话都在全能的神明的眼目之下。”阴影中的人朝他趋近。在痛苦中他看见那张脸,清瘦的如铸铁一般,他认识的一张脸。

奥斯特神甫。

“你要辨认真心对你好的人,和单纯利用你的人……

“认出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龙,伪造的救主……

“纵使有无数人在行宽敞的道路,却不可能将人领向最终的救赎……”

无数声音盘旋在一起,像是皮鞭向他落下,将他抽打得蜷缩起来,却又因为身体的束缚而只能停留在原地,迎向那鞭打。他的好友错了,他们想让他醒悟这一点。可是他相信亚撒。他想相信他的好友,他从未怀疑过的好友,他深知无辜的好友。

“想想你的家人。你的父亲,他一定十分伤心——假如他的儿子死在这里。”

他的瞳孔因为疼痛而收缩。他以为自己能够适应这种疼痛,但事实上疼痛是逐渐加深,并不会让人感到适应,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适应这样的酷刑。

“你知道他已经逃走了吗?说或不说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他在这里多久了?他还能支撑多久?那些问话和思绪在血和火的气息中漂浮着。隔壁传来呻吟和哀嚎的声音。死亡正在接近他,人们是怎么说的?审判官从来不会有过多的怜悯……

“孩子,将你知道的告诉我。然后你就能回去了。”

奥斯特说。现在老人显得很亲切,和作为他家客人来访的时候没有两样,端庄而严肃令人信任。他却明白现在摆在面前的选择只有两种:为了信任而死,或者作为叛徒而生。

然而亚撒的脸庞再度出现了。在审判庭地下的阴暗光线中,他的脸苍白得可怕也憔悴得可怕,那曾经如黄金闪烁般的头发散乱着失去了光泽。他的嘴唇张合,然而戴斯蒙却什么也听不到。

但是他不用听到,就能够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背—叛—者。

他冷汗淋漓,心脏骤然绞痛,那腐败的肉体、沥青和火焰的气味如同泥沼一般将他滞于其中,他如同溺水者一般用力挣扎着,终于从这梦魇中醒过来。

一时间那梦境还缠绕着他,令他浑身颤抖,似乎过往的一切又重新降临到他身上。但那是不确的,毕竟他从来不曾在审判庭的监狱里见过奥斯特。如果奥斯特真的见过他,那么他们的见面也不可能如此平静。这只是那令人不快的老人在此的停留所导致的,但可庆幸的是,奥斯特终于在男爵的反复催促下动身前往翡城。

又一次,他暂时安全了。

戴斯蒙慢慢地做了两次深呼吸,感觉到记忆中的疼痛仍然悠长地盘踞在这具身体上。大概是又刮西风了:昔年的旧伤一到这种日子就会叫嚣着伸出利爪,在早已平复的皮肤下面宣告着战争。他允许自己的思维短暂地停留在柜中的罂粟酊剂中片刻,但是他深知那只不过是短暂的抚慰。事情还没有变得那么糟。他还需要一双稳定的手,一个清醒的头脑……至少要等到他再一次见到亚撒。

他又吐出一口气,才缓缓起身,披上符合身份的黑袍。系上领口的扣子时候,他的手指仍然因为疼痛而颤抖着,令他很是费了一些力气。等到他收拾停当,来到楼下的时候,便看见准备好的早餐盘边放着一封信,火漆上印着一个花体的“C”。

某个可能让他的脚步短暂地停了下来。然后他揭开火漆,映入眼帘的是一手精致的斜体字——并不是他所担心的来自于钱袋子的消息,恰恰相反,这是老钱伯斯先生派人送来的。这位老银行家请他今日有空的时候过来拜访。这突兀的邀请令他将信又读了一遍。至少其中没有提出让他带上某种药品,这总归不是坏的征兆。

他在解决早餐的时候迅速盘算了一下手头的事务,发现并没有什么今天一定要完成的,才对仆人说:“帮我把马鞍挂上。老钱伯斯先生需要我过去一趟。”

“是的,神甫。”



他到达钱伯斯宅的时候将将过了中午。管家说钱伯斯先生身体不适,请他到卧室里探视一下老人。戴斯蒙点一点头,攀上楼梯来到楼上的卧室。老钱伯斯正靠在床头,在那些拍得蓬松的羽毛枕对比下他显得如此枯瘦,像是冬天落光了叶子的树。这使戴斯蒙惊讶起来:他上次见到老人是什么时候?是在他女儿的葬礼上吗?那不过是一年之前的事情,然而老人却像转瞬便屈从于自己真实的年龄,几乎让人无法分辨出来蒙在被单下的是一个人,又或者仅仅是一道苍白的影子。

察觉到他的脚步声,老银行家朝着他转过头来:“神甫……请原谅我这个失礼的样子。”

“钱伯斯先生。”他走到老人的床前,“您哪里不舒服?”

老人默默地看着他,一抹悲伤的表情掠过他深陷的眼窝,粗重的呼吸声如同扯着风箱一般——衰老不是一种单独的病症,也没有恰切的言语可以描述,他意识到这一点。

“请让我帮您检查一下。”

他结束了对老钱伯斯的检查之后沉默不语。然而老银行家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答案,缓慢地道:

“戴斯蒙神甫,我快要死了。”

“请别这样说。”他轻声安慰着老人,自己也知道这句话说得多么无力,“我会看看我有什么可做的。”

“我已经七十岁了。有几个银行家能活到这把年纪呢?穷人们诅咒我们,他们叫我们高利贷者,说我们的灵魂要下地狱;那些贵族离不开我们,却又看不起我们,以为我们和他们的男仆没什么两样。然而谁能令钱生出钱呢?是我们。四面八方的钱币都会来到我们这里,我们再让它们流动出去……王国的军队,是谁帮助他们购买精锐的武器;远行的商船,又是谁帮助他们调度将来的货物;甚至连高耸入云的圣堂,也照样是我们的钱币为它铺垫地基……可是人们不记得这些事情,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是如何忧愁的……”

他不懂得老人的感叹,这所有关于金钱的一切都离神甫太过遥远,只好轻轻地拍了拍老人的手臂。然而老人仍然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望着墙壁对面的那幅画——上面的少女围着轻薄的白纱披肩,天蓝色的绸缎长裙闪着光芒,她纤长的手指随意地拈着一朵鲜艳的红玫瑰,仿佛上面还留着清晨的露珠。戴斯蒙知道,那是钱伯斯逝去女儿的画像。

“我已经活得太久了!一个人不应该比他的子女活得更长,因为幸福的可能已经永远地抛弃了他。”老人的眼中流下了泪水,“之前蕾贝尔死去的时候,我叫仆人将这幅画蒙上黑纱收进仓库,可现在我已经不怕再看到她了,因为我们重逢的时候已经近了……”

“您不该这样想,在翡城还有那么多人依赖着您。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也不可能回到这里。”

老人笑了一下。他的目光似乎在看着戴斯蒙,又似乎是越过他,看着另一个人:“是的,神甫。至少让我能够尽到对阿尔伯特的一点友谊!我没办法将他从火刑架上救下来,但是如果我能在天堂里看见他,我会告诉他,朋友,我将你的学生保护下来了……”

他什么也没办法说出来,只是默默握紧了老人的手。

“我们的时代变得多么快啊。我听说在北方的港口里,有更多你们这样的医生……他们在阶梯剧院里解剖死刑犯的身体,研究体液运行的逻辑,还要将他们的假说印刷成书!阿尔伯特如果听到这些会多么兴奋啊,他会给我写一封前言不搭后语的信,写上一整卷的羊皮纸……谁知道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谁知道神明到底在哪里看着我们呢?或许早晚有一天,我们的所有金钱不会再用来建设高耸的圣堂,而是用来生产人间的财富……谁知道呢!但是我看不到了……”

“请别这样说。”他说,被一阵强烈的无力感所控制。死亡,由衰老而来的死亡,什么也不能控制这个,再好的医生也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着它的降临。

“不……不……我不恐惧这死亡。我告诉过您,我已经活得够久了……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牵挂我的事情了。”老人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但是我仍然担心我的女婿,诺瓦尔……虽然这对可爱的孩子从来没有真正经过一天夫妇的生活……在这件事情上我确实是挟恩图报了。那时候蕾贝尔对我说,‘爸爸,我快要死了,但是我想要做一个新娘,人们都说六月的新娘是最幸福的!’我还能怎么做呢?我只能去找诺瓦尔,我对他说,孩子,我在死后将一切留给你,我所有的财产,我至今积累的微薄的名誉,只要你达成我一个小小的心愿。他答应了我。”

“您很相信他。而他也确实配得上您的信任。”

“神甫,做我们这行的人是懂得看人的……谁能信任,谁会赖账,我只要看一眼他的眼睛就能说出来。诺瓦尔从来不说他的过去,也从来不吐露自己的姓氏,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骑士……他被我们留下来了,这也许是永久的,也许是暂时的……”

“您在担心他吗?”

“若说没有是骗人的,神甫……命运,谁知道神明给我们都安排了怎样的命运!您得原谅我今天向您说这么多……一个快要走到尽头的人总是有很多话要说的。我在这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也没什么能做到的了!一切要留下的我已经写在遗嘱里了。至于其他的事情,只能留给那不可言说者去审判了……”老人说着说着便咳嗽起来:这太长时间的对话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戴斯蒙将被单为老人拉高,又为他做了一个祈福的手势:“您应该休息了。”

“休息!永眠和这又有何不同……”

老人喃喃道,终于是陷入了浅而不安的睡眠。他确认老人睡着了之后才走出屋子,看见外面守候的管家正不安地来回踱步:“神甫,先生情况如何……?”

他划了一个十字:“神明要将他召到身边了。”

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地祈祷起来。他知道已经有人去请钱袋子过来:一个人的离世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亲朋好友会来向老钱伯斯告别,他的忏悔神甫会来聆听病人最终的忏悔,为他涂上圣油。在这一刻亲人们要守在他身旁,陪着老人一起等待他脱离这尘世的肉体、步向神明之世的那一刻。但是他婉拒了管家留他在这里用晚饭的建议,他并不想见到任何一位同行。在钱袋子赶来之前他已经离开了老钱伯斯的家,沿着翡城的街道漫无目的地前行。湿冷的西风刮过来了,惹起他昔年旧伤的抗议。然而他仍然执拗地走着,即使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什么地方。

又一个他认识的人将要离开了。

在他的老师被捕之后,他一度也陷入岌岌可危的境界。为了躲避审判庭可能的追捕,他躲在一个可靠朋友家里的阁楼上。那里窄小得要命,空气里全是尘土,然而他只有在那里等待。而老钱伯斯先生的信就是在那个时候寄到的,他说他是阿尔伯特的朋友,他已经帮他准备了一份无可挑剔的简历和介绍信……是的,他可以立刻动身。

他离开圣城之前并没有再见到老师。甚至他的老师被处以火刑这件事也是他回到风向鸡之谷很久之后才听说的。他和老师的最后一面是在他们的实验室里,那一天老师苍白着脸走进去,命令所有的学生都立刻离开。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看到老师瘫坐在人体骨架旁的扶手椅里,以手扶着额头,显得那样疲惫……他情不自禁走回去,但却被老师坚定地按住肩膀。

——祷告吧!为我们祷告吧。

老师说着,推着他走向门口,那意欲比所有人更坚决。而那时候他尚不知道,那就是他所见到的老师的最后一面。

而他要向哪一个神明祈祷呢?那屠杀了恶龙的神明吗?那在杖上缠绕着双蛇的异教之神吗?哪一位神明能够安慰老师的冥福,假若他们所做的这一切实验是悖逆圣典的话?如果父亲知道他所做的事情大概会后悔,会认为还不如将他抛弃来得更好。可是他不后悔。

他毕竟救了一些人。

他停下了脚步。某种强烈的冲动在他胸口涌起,推着他调转了脚步的方向,走向钱袋子的住所。现在他的友人应该已经赶向了老钱伯斯先生的宅邸,但是没关系:他是去见另一个人的。

钱袋子的管家果然惊讶于他的到来,解释着主人不在的原因。他说是的,我知道。我刚刚从老钱伯斯先生那里过来……我只是很担心我的病人。

啊,那位先生也是您的病人……您一定很高兴听到他愈合良好。管家略微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于是戴斯蒙被请进去。屋里放置着醋和嗅盐:有伤病者在家的时候人们通常如此。他被管家引到一楼的客房,那小男孩照例陪在他的父亲身旁,瞥见他身上的黑袍就警觉地抬起头来。

“埃利斯,我是给你父亲看病的人。”他说,尽力让言语柔和下来,尽管心脏狂乱的跳动几乎剥夺了他所有的语言。床上的男人阖目睡着,沉重的伤势和漫长的年岁都改变了男人的形貌。假如说神学院中的亚撒如同冬日的冰凌一般凛冽,眼前的男人则像是帝国时代遗留的大理石像:感情似乎再难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直到跪在了昔年好友的床边。

这时候床上的伤者醒来了。或许他一开始就醒着,只是现在才决定睁开眼睛。他的目光在屋里游移一瞬,就落到了床边的神甫身上。

戴斯蒙屏住了呼吸。言语骤然背叛了他,他只是贪婪地注视着那双湛蓝的眼睛,就像很久以前,他们肩并肩坐在椴树下,无数银白的花朵散发出蓊郁的香气,那一刻近在咫尺,那一刻远在天边。

然后他的手被握住了。男人的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却如同他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仙乐:“伊莱……我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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